八喜(6)
换了班级,也就不用再跟费嘉年来往了,不失为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纪南没日没夜地在公司加班连轴转,一直到国庆假期才得空。冯一多每天晚上在学校里上自习,多亏林婉帮忙去接,否则让她自己坐公交车回来,纪南也不放心。
一顿火锅吃到晚上八点,纪南还要接孩子,匆匆忙忙跟林婉道了个别。
十月中旬,信川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纪南到得比往常早,把车停在了学校旁边的酒店停车场里,步行到校门口。站在一堆正经家长当中,关于小孩成绩和课外班的谈话不住往耳朵里钻,她想躲也躲不过,干脆当广播节目听。
身后这位妈妈的小孩名叫叶泽航,唉声叹气地说我们家叶泽航成绩太差得找个家教,旁边人问她回头考怎么样啊,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要把肺里的郁气一吐为净:“太差了,都掉到年段十八了!”
纪南正好仰头喝矿泉水,听到这句话,水差点灌进气管,激得她猛烈咳嗽起来。
冯一多连班级十八都没进呢,不知道是人家太上进还是她们太不上进。
下课铃响起,学生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出来,校门口的人迅速散去大半。冯一多不知道在搞什么,过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拖拖拉拉地出来,纪南看她两手空空,又问:“书包呢?”
“作业都写完了,我就放学校了。”她依然理直气壮,纪南在心里又记了一笔:果然还是应该给她报个课外班紧紧弦,起码把物理会考过了。
说什么来什么,把她的物理成绩教到及格线上下的大功臣费老师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小男生,两人正有说有笑,费嘉年颇为灵性地一抬头,纪南就站在前方五米处,四目相接,彼此想假装没看到都不行。
上一回见面还是半个月前,他去家访。纪南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他提议两人加个微信,她随口撒了很拙劣的谎,不到十秒钟就被拆穿。
想到这个,他的笑容也不免滞了一下。
冯一多招招手:“费老师!”
费老师也笑着向她点头:“冯一多,下礼拜又要物理单元考了,准备得怎么样?”
她大言不惭:“挺好。”
男生道了个再见跑开去,周围的人群都散了,费嘉年定睛望向女孩和她的小阿姨。纪南穿着一条没有腰身的直筒连衣裙,头发垂到肩膀,很随便地拿了个卡子把刘海翻到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费老师怎么回去啊?”
“26路。”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纪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班公交正好关门开走,要是没有她们这两句搭讪耽误时间,费嘉年应该已经在这辆车上了。
“……我送你回去吧。”
纪南又摸额头又拢头发。这似乎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一紧张就这样,或是因为撒谎,或是因为羞愧,总之挠挠自己的大脑门,找点事干,还可以阻断视线交流。
十分钟后还有末班车。
话都已经到了舌尖,费嘉年却神差鬼使地没有说出来,而是顺势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纪南的车内收拾得很干净,但发动机的阵阵轰鸣暗示着这辆老爷车已经上了年纪,随时准备着半道抛锚。纪南恍若未闻,一脚下去油门加到底,费嘉年不由抓紧了安全带。
“费老师,问你件事啊。”
“嗯?”他抬起头,全心全意地担忧着人身安全。
“我们多多现在物理成绩跟不上,要不要考虑去上个补习班?”
“可以考虑。”他没把话说死,“但也要根据现在的负荷量,适度补习。”
冯一多马上插嘴:“就是就是。”
费嘉年教的班,物理成绩向来在年段名列前茅,来找他开小灶的学生家长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全被他以没有时间婉拒,这套拒绝的话术运用数年,已经非常熟练。他寻思纪南下一步就该把冯一多塞过来了,没想到她当真就是随口问问,接下来十几分钟的路程,半个字都没再提,他的话术完全没有发挥的空间。
费嘉年家住在城南的一个老小区里,门口的马路非常窄小,平日里还有很多小摊贩摆摊占用,也就在晚上十点能这样畅行无阻。纪南靠边停下,费嘉年背上包正要下车,想了一想,主动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补习班,我也可以帮忙讲讲题。”
“我先问问吧,问到了就不麻烦费老师了。”
“……好。”费嘉年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冯一多跟他挥手:“费老师再见。”
他微笑着回应:“再见。”
面部肌肉有自己的记忆,日久天长,该以何种力度、何种角度运动,都成了下意识行为。纪南扭头想礼貌地道别,却意外地收获了费嘉年披挂到位的营业式笑容,手一抖,小破车发出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吓得三个人都眨了眨眼。
纪南尴尬极了,抚着额头道:“……再见。”
费嘉年笑不出来了,抿了抿嘴,道:“路上小心。”
并肩站在上行的电梯上,冯一多突然叫她:“小姨。”
“嗯?”
“费嘉年到底是你高中同学还是高中教导主任?”纪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看她,她却很是严肃地追问:“你见他怎么像见了鬼?”
“我有吗?”纪南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她也问自己,然后迅速地自问自答:“没有。”
电梯门大开,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冯一多满腹狐疑,跟在她后面大喊大叫着进门:“有啊!”
纪南把脱了一半的鞋子又穿了回去。
“你去哪?”
“去趟便利店。”
“那再帮我带一瓶可乐!”
把冯一多要的冰可乐递给收银员,纪南的视线落在橱柜中深紫色包装的女士香烟上。她心里一动,“再给我拿一盒那个烟。”
“这个?”
“旁边那个。”她指手画脚,“七星蓝莓。”
“打火机要不要?”
“要。”
外面起了风,纪南的裙子被吹成一把大阳伞。她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以八十岁老头散步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走回家。空气中弥漫着枯败草木的味道,烟草和水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身边笼罩成形。
没有冯一多,没有费嘉年,工作和家事都暂时抛到天边,这五分钟的清净时光分外难得。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纪南试探着把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呼吸道一如既往地发出强烈抗议,呛得她流眼泪。
想不通啊,纪东以前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这个问题永远也得不到解答。她完美的姐姐,冯一多的亲生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她们曾是最好的朋友和姐妹,可在人生的最后,纪东对这个世界似乎完全没有留恋,父母、妹妹、小女儿,以及她从小到大作为优等生光明坦荡的前途,没有一样能留住她。
之后的十几年里,冯一多长成大姑娘,纪南则爸妈闹得不可开交,又在近两年逐渐缓和,在所有矛盾冲突面前,只有纪南孤军奋战。她喜欢在难得的独处时光中点燃纪东喜欢的烟,好像回到童年时代,她还是个淘气的小朋友,放学后被姐姐牵着手回家,什么也不必操心,一切都笼罩着暖黄色的光。
“还是当小朋友好。”
纪南望着天自言自语。明天还要起来给冯一多做饭,她得早点睡。
☆、胜负心
费嘉年是在凌晨四点醒来的,大风吹得窗框哗啦啦地响,弄得他根本合不了眼。
公寓建成于上世纪,户型老旧逼仄不说,煤气下水也各有各的毛病,他在这里度过人生最初的八年,后来一度搬走,因缘际会,又搬了回来。建筑外立面因爬山虎而剥落得一塌糊涂,去年由街道出钱整修了一番,看起来勉强又是个体面的小区了,让费嘉年及时打消了掏空钱包供新房的念头。
一醒来就睡不着了,他干脆爬起来喝水。黑暗里手机屏幕亮得刺眼,费嘉年没有开灯,手指随意地上下滑动,在一个名字上停住。点开这个兔子头像,里面空无一物,不知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发,还是干脆把他屏蔽了。
早知道加完好友就该点开来看看的。
这个念头把费嘉年吓了一跳,他闭着眼,回想纪南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