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4)
冯一多正蹲在椅子上伸头探脑,因为突然被点到名而慌了神:“我?我,我觉得都挺好的。”
费嘉年耐心又和气,仿佛生下来就是个好老师:“冯一多,现在选定理科,起码要一直学到高考,而高考成绩会决定你能上什么水平的大学,不能草率。”
她傻乎乎的:“那,那费老师你怎么看?”
问题被抛了回来,他拒绝表态:“我不能代替你做决定,但根据现在的考试成绩,希望你们再慎重考虑。”
纪南看明白了,老师负不起这个责任,不会把话说死的。她戳戳冯一多:“多多,有什么问题现在就问费老师吧。”
“……让我想想吧小姨。”
是小姨啊。费嘉年依稀记得纪南家里好像是有个小孩,他也不想追问,放下杯子道:“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这事也不急,国庆节前跟我说就可以。”
费嘉年讲话条理清晰、效率奇高,家访前前后后不到二十分钟,该说的都说完了,外面的雨却还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
想到他来时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纪南犹豫了一下:“我送你出去。”
“没事,我自己走就行。”
纪南已经拿起了伞,“我送你吧,顺便下去倒个垃圾。”
两个人站在楼道口等电梯,周围的空气潮湿,初秋雨夜带来的凉意攀上纪南的小腿肌肤。他们本来就说不上熟识,再加上多年没见了,一时间连寒暄也不知从何开始,纪南抱着要和班主任套近乎的想法,硬着头皮打破沉默:“费老师你家还住在城南?”
“嗯。”费嘉年的声音似乎比高中时低沉了一些,二次发育么?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叫我名字就行,叫费老师怪怪的。”
“那多不好啊。”
电梯门应声而开,费嘉年伸手挡住示意她先进,她也不客气。并肩站在这方狭小的牢笼里,一股洗衣皂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纪南悄悄地用力闻了两下,来源就是身边的这个男人。
“叫费老师,总觉得还在学校加班。”
纪南迅速抬起头,借电梯门上模糊的倒影瞟了他一眼。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脸,这时候他的语气和面部肌肉同时松弛下来,那种让她感到生理不适的标准微笑像盔甲,在战斗结束之后被全数卸下,背后是一张没有任何情绪的漂亮脸蛋。
来了来了,她暗想,费嘉年,又被我抓住了。
☆、费嘉年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纪南班里来了一个转学生。她是班长,被班主任差使额外跑了一趟教务处,领来练习册放到他桌上,自我介绍:“纪晓岚的纪,南方的南。”
转学生比他们高一级,因为生病休学没赶上当年高考,由母亲四处奔波疏通,转进了信川一中,成为他们的同年。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对她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我叫费嘉年。”
唇红齿白,笑眼弯弯,纪南心想,哇,美人。
美人长相柔弱,实则头脑灵活、厉害得很。第一次回头考,转学生费嘉年轻轻松松就跻身班级前列,给包括纪南在内的所谓优等生来了个集体下马威,纪南站在黑板旁边仔细研究考试排名,费嘉年三个字刚好在自己前面,她回头看,三两个男生围在他课桌边上,有说有笑地聊NBA。
他长得漂亮、聪明风趣,更可贵的是待人礼貌和气,脸上总有笑,不过短短一月,人人都爱上他。男生们喜欢叫他一起踢球,女生们则总爱在大扫除时让他帮忙清理玻璃窗顶部她们够不到的地方,走到哪里都有人环绕,俨然一个校园社交明星。
全年级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林婉。
纪南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说了费嘉年多少坏话,大半是因为费嘉年那个爱吹嘘的爸,小半则是林婉个人的发挥,毕竟费嘉年本人实在无可挑剔,倘若一定要说出点不足,那就是费嘉年看起来好像科幻片里的机器人,似乎有程序严格控制,一辈子都不会犯错,
即便是林婉也不得不承认,费嘉年这张脸长得确实好看。眼睫毛又长又密,笑起来眼睛像弯月,曾有那么一两个月的时间,纪南以达尔文观察新型物种的姿态暗中注意着班里的转学生,也有觉得他过分漂亮的缘故。
这种观察全在暗中进行,既要防着林婉,又要防着费嘉年本人,她用了一万分的小心,还是被捉到了。
开学后的第二个月,在某天晚自习的课间,纪南转身和林婉说话,目光越过好友的肩头落在最后一排低头写卷子的费嘉年脸上。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的五官依然漂亮,但人人喜爱的灿烂微笑无迹可寻,嘴角略微向下,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像优秀演员终于到了幕后,卸下秾丽妆容。
不愧是美人,臭脸都漂亮。纪南暗想。
她是如此专注地观察着这个新奇物种,以至于对他的突然抬头毫无准备。两人都吃了一惊,纪南更是浑身僵硬,尴尬得要命,还没反应过来,友好温和的微笑像盔甲被他瞬间披挂整齐,无懈可击。
……干什么呢。
这是纪南第一次隐隐感觉到,费嘉年身上有点不对。
其实一切都只是她非常主观的个人臆断。他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对着别人,永远温和无害、彬彬有礼,眼睛弯弯,笑容弧度很标准,不多不少,正好露出八颗牙齿。不生气不是好事吗?对人有礼貌不是基本素养吗?到底哪里不对?
她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怪怪的,仿佛动物本能。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一年时间不多不少,同样的感觉在之后共处的两个学期里数次击中纪南。她像个蹩脚的卧底记者,捕风捉影地揪住一点不放,试图在他身上找到哪怕一丁点异常的痕迹,却徒劳无功——她根本没法跟别人解释费嘉年到底哪里不对劲。
虚伪说不上,不真诚吗,也不至于。
笑容就是他最好的武器,帮助他所向披靡,收割众人的偏爱,而这似乎也无可厚非。
兴许还是休学影响了他在回头考中的发挥,从期中考开始,费嘉年就没再掉出过前三。与此同时,纪南则正处于青春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天天跟父母闹得鸡飞狗跳,纪昌海每次一看她的成绩单就恨不得操起鸡毛掸子把她恶揍一顿,揍到她脑子清醒了才算完,冯蕾女士甚至跑到乡下找老太婆算命,神神叨叨地回来说:“算命先生说了,你要背运一年,一年之后就好了。”
纪昌海听到这话,气到血压升高十个点:“一年后黄花菜都凉了!你现在就去给她找复读班吧!”
照惯例,高三寒假前的期末考被视作是市一模前的准备考,数学卷子出得难上加难,纪南前一晚刚跟爸爸大吵一架,开考前哈欠连天,一出考场就知道自己最后一道大题丢了十五分,脚掌像踩在棉花上,失魂落魄地被林婉拉着去食堂排队,耳边关于考题、答案、分数的对话如洪水滔天,恍惚间听到费嘉年在后面讲题:“……最后一题画两根辅助线,方程一解,答案就有了。”
男生得意洋洋的声音往她耳朵里钻,是同班的钱丰:“就很简单啊,不懂怎么会有人一分都拿不到,好歹列个方程吧?”
林婉猛地转身,幅度太大,把正在耐心讲题的费嘉年小小地吓了一跳。钱丰春风得意的面部表情来不及收敛,因为她臭到极点的脸和极富攻击性的肢体动作而卡在了正当中,嘴角一点一点艰难地放了下去。
林婉拉出一个冷笑。四周环绕着食堂嘈杂的人声,她的声音清晰得不得了:“臭傻X。”
费嘉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钱丰小声说了句“什么玻璃心”,拉着他要换去旁边的窗口排队,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钱丰是费嘉年高三一整年的同桌,两人同进同出,干什么都一块儿,拍毕业照时拉着费嘉年咔咔一顿猛拍,临别时还满怀猛汉柔情,洒落了几滴惜别之泪。毕业两年后的寒假,班里同学张罗着再聚,费嘉年却没有出现,有人问起费嘉年上哪了,席间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近况,钱丰神情尴尬:“我们好久没联系了。”
纪南当时坐在同一张桌边,随口问:“他之前干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
点开费嘉年的社交媒体,动态不多,但每一条下面都有不少留言,可见日子过得依然呼朋唤友,挺滋润。他换了个环境,有了新的生活,并在新的社交圈里继续如鱼得水,朋友们像多年生草本植物,一茬枯了明年还有新的,不变的是合照上他灿烂和煦的微笑,唇红齿白,可以直接送去拍牙膏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