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5)
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男人,经历够了在外应酬时候的虚情假意,反而不容易把真心话说出口了。刘克跟在孟炳华身边二十余年,自认没有人比他更摸得清孟炳华的心思。若是老爷说不出口的话,他便帮着说说。
孟珒修回身,望着紧闭着的房门,眼里有些湿润。
可他是个太骄傲的人,嘲笑自己一声,问覃一沣:“你不走吗?”言下之意是,我怎么回去?
覃一沣应他:“走。”然后跟刘克说了两句话,走到孟珒修面前,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走后不久,孟炳华便出了房门,嘴上叼着烟斗,摸不着火,又拿在手里。
“少爷跟着九哥儿先回去了。”刘克打上火,被孟炳华推开。
“嗯。”孟炳华淡淡应着,又问,“曼新呢?”
“一早去学校了,走前闹了通脾气,说您要是不答应,今晚就不回来了。”刘克取下短卦,跟在孟炳华身后。
孟炳华无奈地笑:“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一直到上了车,孟炳华才说:“她想去便去吧,派些人跟着她。”
刘克答:“是。”又问,“那少爷?”他想问的是,刚回国的孟珒修接手九州商会一事。
孟炳华思量着,摇头:“他要是不愿意,就不要强求了。其他的事情都交给老九去办。”
老九,说的是覃一沣。
刘克从来不多问,孟炳华已经交代到这份上,他只需要照办即可。
“是,老爷。”
下车时,孟炳华吩咐刘克叫覃一沣晚上在书房商议付老板的事。
刘克欠身,应了下来。
晋诚是真的饿,所以在哼唧哼唧吃完三碗清水面后,他有些不知死活地问晋秋:“我能再吃一碗吗?”
晋秋瞥了晋诚一眼,然后伸出手,吓得晋诚以为自己要被扇一巴掌直往后躲。可是那只手却轻轻落在他的脑袋上,他听见晋秋说:“没想到我平日竟这么亏待你,兜里没钱肚里没货,真是个小可怜。”
晋诚脸微微抽搐,摆手:“我不吃了成吗?”
“不成。”晋秋拍桌子,“老板,这里再上一碗面。”又问晋诚,“够吗?”又拍桌子,“三碗,我弟弟饿得要死了,你可快点儿!”
面铺老板在晋秋一惊一乍的声音中把面条全下了,看着晋秋不好惹的样子,蔫嗒嗒地应她:“好嘞。”
三碗面全被端上来,晋诚偷偷瞧晋秋,才发现她的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两个石狮子那儿,根本就当他不存在似的。
成吧,您叫我吃的,我吃多少,算您多少个铜板。
哼哧完一碗,不错,好吃!再哼哧完一碗,成,有点儿饱了的意思了!最后一碗……
“咣当”一声,捧在手里的碗不见了!晋诚贼想哭,但是又不敢。他咬着嘴皮子强颜欢笑,问:“秋姐儿,见着你未来夫君了?”
晋秋点头。
那不就成了!既然见着了,那为啥你还要打掉我最后一碗面?晋诚往上瞧,见着晋秋脸上还笼着团黑气,跟要磨刀杀人一个样子。
“诚儿。”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晋诚耳朵边上响起。
晋诚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人已经吓得缩紧了脖子,害怕一会儿就被卸了脖子头点地了。
“你瞧那人眼熟吗?”晋秋伸出手,指了个方向。
晋诚跟着看过去,却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思想秋姐儿小拇指边上怎么多了个伤口,干涸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结痂这会儿是最疼的了。
目光再飘远一点,晋秋指着的那个方向尽头处是个宅门口。正门四根柱子,檐上挂着块牌匾,四周金漆着暗八仙图案的匾面中央,刻着“孟宅”两个字。对!他们出现在这里,全然是为了晋秋那个未来夫君,栖身在这个面摊子,也是为了守株待兔。
晋诚嘟囔,他又没见过秋姐儿的未来夫君,哪还会有眼熟不眼熟一说。可是她发了话,他就得睁大了眼睛看清楚,要是答错了,后脑勺准又得疼上好几天。
孟宅门口停着辆铁皮车,先下来一个人,不急不慢地往另一边车门走,打开门迎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下车。这不明摆着嘛,那个西装男人才是正主儿,长相斯文清秀,身上透着一股儒雅劲儿。
晋诚书念得少,小时候待在灶房里跟柴火打交道。后来晋秋教他识字,他头疼,单会认得些简单的词字。这会儿他就恨了,真不晓得还有什么顶好听的词儿能用在西装男人身上了。
“秋姐儿,那个就是孟珒修?”晋诚咽了咽口水,想着应该怎么夸来着?气派?这词儿好像也能行。
晋秋“呸”了一声,又说:“你眼睛瞧着跟狗眼睛一样瞎能转悠,关键时候屁都顶不上一个。”
咋还骂起人来了?他闷头想,怎么着自己也不能比不上一个屁吧,这太伤人了。
“啪”的一声,他后脑勺挨了一巴掌,真……算了算了,不能骂人,秋姐儿说了,要注意素质。
“旁边那个!”晋秋勒住晋诚的脖子,把人圈在腋下指着前面让他瞧。
晋诚委屈,可是眼睛不得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刚刚那个先下车的男人,穿着件长衫,布料看着名贵,就是举手投足之间看着不像个公子哥儿,反而像……
等等?晋诚抬手揉了揉眼睛,怎么真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秋姐儿,那个人……”晋诚呢喃,“瞧着好像覃一沣啊。”他声音越来越轻,怕激怒了晋秋。
只是没想到晋秋松开他,手指捻在空了的面碗沿上,倒没瞧着生气,还乐着:“就是他。”
完了!晋诚心想,这不得见血啊!这下恐怕真得进警察厅了!
“秋姐儿?”
“说。”
“这怎么办?要不咱先回去?”
“回。”
晋诚愣了,怎么这么好说话?一点也不像他秋姐儿的作风。
结账的时候,晋诚才慌了神。平日里抠得要命的秋姐儿给了面老板十个大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面老板还没回过神,晋诚从他手里顺走九个,一边拿一边说:“我姐给多了。一个大洋就够你买个新棚子的了。十个?哪来的这种好事儿对不对?”
等晋诚走远,面老板抽起汤勺骂骂咧咧。
晋诚追上晋秋,没敢说话,埋着头背着手跟在她身后晃着,然后一个哆嗦,摔在地上。
他听见晋秋问:“诚儿,咱的那些家伙还在吗?”
第二章 总会有一天,杀父之仇,我要你血债血偿
1.
孟宅是间老宅,建于前清时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了几百年。后来被孟炳华买下,重新修缮了一番,它的地理位置绝佳,虽然处在湖塔港最深处,可是四通八达,商铺多,热闹不已。
孟珒修进了宅院,左右瞧了一眼,跟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他循着记忆往东苑的深处走,一座祠堂在香樟繁盛的枝叶间若隐若现。
祠堂里从上到下供奉着孟家历代的祖先,最下面的那一排,只有两个牌位,中间的牌位写着“孟门仇氏”。那是孟珒修的生母,在他十二岁那年香消玉殒。
旁边的牌位是前一年年末时候新添上的,本来妾氏的牌位是入不了祠堂的,可是孟炳华对覃兰雪疼爱,管不得那些陈旧条例,照样将她的牌位请进了祠堂。
孟珒修的目光在“孟门覃氏”四字上停留了许久,然后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良久才对着仇氏的牌位开口:“母亲,孩儿悔了。”
八年前,他在留洋前夕,远途前往湖北拜别恩师,只是没想到汽车刚开至河南、河北的交界山头,便被一群土匪劫下,捆上了山。他已经记不得他在山上被关了多少天,只知道后来某天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光里人影涌动,纷纷提着水桶去救火。他愣愣地望着被大火席卷的房屋,才发现拉扯着他的那个人已经将他送下了山。那人脸上染着灰,指着一条长满野草的小道,说:“你从这里走,很快就能瞧见人家。”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推开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沿着下山的路又折返了回去。
他喊:“是晋秋叫你来的吗?”
那人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答他,而后脚步匆忙地往回走,身子左右晃动着。他瞧见那人跌倒滚下斜坡又撑着身子爬起来继续往上,从头至尾没有回头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