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4)
说着,他拦下一辆黄包车:“走,去港口。”
缺月坞内,晋秋双手湿漉漉的,她刚从后院回来,手里的茶杯被刷得锃光瓦亮,杯底还滴着水珠。
晋诚递给她一方丝帕,她接过,擦干净手后扔在钱柜上。
外面的风沙席卷着,晋秋探头,问一旁洗茶的晋诚:“是他回来了?”
晋诚将外面奔走相告的消息落了实,应她:“回来了。”
她整理着毡帽:“成,咱也去凑凑热闹。”
一脚跨出门槛,她听见身后的人问:“茶还喝不喝了?”
“喝个屁,见我未来夫君去!”
2.
港口边上,簇拥着一群人,热闹不已。
离得不远的地方有家小茶馆,稀稀散散坐着几个人,即使没奔往港口,也饶有兴致地往那儿看着。
小茶馆最里面坐着个男人,手里举着杯茶已经好一会儿了,另一只手撑着头,问站在旁边的小厮:“还有多久?”
小厮探出头往外瞧了瞧:“还没见着船。”
男人点头,叫小厮把手里的皮箱子放在桌上,解开锁,拿出一份牛皮纸包着的文件,摊开仔细阅览着。
“九爷。”小厮慌神地喊他。
男人没抬头,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要是少爷……”他想说,要是因为顾着看手上这几份文件没能接上少爷,老爷那里肯定不好交代。
可是他还没说出口,就被面前这个男人洞悉了心思一般。
男人深邃狭长的眼睛在小厮身上如同暴风卷起巨浪似的扫过,他反问着:“怎么,在外读了几年书,本事没学着就学会怎么把自己弄丢了?”
男人嗤笑一声:“他孟珒修可不是什么蠢人。”然后继续翻阅着文件。
天津城里人人都会唱诵的童谣里,打头第一句便是:天津卫,有富家,湖塔港里好繁华。财势大,数孟家,东韩西穆也数他。
湖塔港孟家,八大家之首,放眼整个天津卫,谁家也比不上孟家的产业大。
而孟家少爷孟珒修更是光彩风华,父亲孟炳华从政转商,母亲仇莲桉是光绪提督仇贤之女。孟珒修幼时曾拜师在河南巡抚宋时澜的学生门下,八年前留洋海外,如今学成归来。如此显赫的家室又在外镀金,谁不想跟孟珒修攀上一层关系,或明或暗,就算情假意浅,可做谈资说出去,脸上也长了不少面子。
付三一众人下了黄包车,直奔码头而去。
人挤着人,付三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挤掉了西洋表。他扭头,长叹一声:算了,一块西洋表而已,比不上孟家的大少爷。
港口边上站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来看热闹的,大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活生生地要把这港口变成战场。
远方,船笛声响。
一艘巨轮扬着帆在海面上缓缓前行,向着港口靠近。
九爷覃一沣听着声响没动静,淡淡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文件,还有四份,估摸着能看完。
“九爷。”小厮怕真怠慢了孟少爷,小声提醒着覃一沣。
“嗯?”覃一沣签完一份文件,“再等等。”他的速度快了一些,可是没有忽略掉文件上面的任何一个数字,沉稳得如同孕育着万千生命的大海一般。
他时刻记着孟炳华曾说的,在他的下面,还有千百口人靠着他吃饭。
港口边上随着巨轮的靠近越发吵闹,船笛声轰鸣,一缕青烟自海面升起飘向海与天的水平线。
小厮瞧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打着手势,港口就拥进好些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脸色清冷,看着不太好惹。他们将人群从中分开,开出一条小道。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的付三被黑衣人狠狠推开,刚要发脾气,瞥见茶馆里的人,把就要脱口的脏话憋了回去。
是覃一沣,可惹不得。
“九爷。”小厮微微低头,示意他轮船已经靠岸。
覃一沣把文件叠放好,装进牛皮纸里递给小厮,才起身拢了拢因为久坐起了褶皱的长衫。
“走吧,”他背手,“去迎接我们最亲爱的孟少爷。”
孟珒修怎么也没想到,离国八年再回来,见着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覃一沣。
他走下巨轮长梯,手里提着黑皮箱,一身裁剪合体的灰墨色西装衬得他身形修长。直到站在覃一沣的面前,他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好久不见。”覃一沣伸出手,久别重逢,应该客套一些。
孟珒修愕然,迟疑着伸出手,眼神落在跟在覃一沣身后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他认得,叫刘放,是他父亲的心腹刘克的儿子。
如此之人,父亲将他赏给覃一沣,可见重视。
“嗬。”孟珒修轻笑,他迎上覃一沣投来的目光,眼底的嘲笑更是藏不住,“覃一沣,你果然手段高明。或者说,是你母亲覃兰雪手段高明。”
覃一沣毫不在意地向孟珒修伸出手,早已料到了一般拉住想要闪躲过的孟珒修,帮他整理着斜侧着的领结。
“孟少爷说笑了,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别人的决定我可做不了主。”他声音带着沙哑,像沙漠里被风吹起的细石一样吹进孟珒修的耳朵里。
孟珒修想挥开覃一沣的手,却又先被覃一沣反握住。
“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哥。要让外人瞧见了不合,爹准生气,你也不想回来第一天就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对不对?”覃一沣先下一剂猛药,让孟珒修乖乖配合。
孟珒修真的就老实了,任覃一沣接过他手里的皮箱,亲昵地拉着他上了车。外人眼里他们二人看起来和和气气,好像真是一对亲兄弟。
可是在刘放看来,两人之间的腥风血雨在上车之后才真的开始。
就好像现在,两人相隔不到半尺的距离,可是两两无言,各自望着热闹的窗外。
“九爷,先回宅子还是去商会?”刘放透过车视镜往后瞧。
覃一沣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正瞧着窗外过路的人。
覃一沣听见声儿,答着:“先送少爷回去。”然后又扭头望着孟珒修改口,“不对,应该先问问少爷想去哪儿?”
孟珒修知道覃一沣在刻意给他添堵,闷着气问:“父亲呢?”
“老爷这会儿应该还在商会。”刘放应着。
“去商会。”孟珒修想也没想,却在话说出口后反应了过来,覃一沣在故意给他使绊子,叫别人听了去,还真以为他覃一沣才是孟家的大少爷了。
“哎,成。”刘放应了一声,一个反方向,铁皮车朝着九州商会开了过去。
覃一沣先下了车,绕过车尾走到孟珒修的车窗外,打开车门迎着他出来。
孟珒修弯腰下车的瞬间,听见覃一沣凑在他耳边说:“今天你刚回来,怎么着也应该给你些面子是不是?”
孟珒修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抽搐,连正眼也没给覃一沣一个,径直进了商会。
九州商会是孟炳华一手创立的公司,旗下包揽了海运、粮食、盐务、银号、典当、赌坊、茶庄、绸布还有杂货等产业。天津城里近一半的产业几乎都被他揽在了手里,让其他七大家看了红眼。
虽说孟炳华出身不好,可是胜在头脑精明,又娶了提督之女,人生可谓称得上是扶摇直上。
如此掌管着天津城里近一半产业的男人,外人纷纷猜测着他看着应该是个狡黠、奸佞之人。可是孟炳华眉眼中是被岁月雕琢过后的痕迹,第一眼看上去莫名叫人觉得沉稳可靠。
手里握着笔,孟炳华专心看着桌面上的文件,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声。
刘克立马明白,转身弓着腰说:“少爷,昨日松昌当的付老板来过,纠结了一帮人在商会门口闹了许久,老爷这会儿正头疼呢。”
他站在覃一沣跟孟珒修对面中间的位置,埋着头,叫人不知道他是在回覃一沣还是孟珒修。
覃一沣背着手,微微侧头问:“饿了吗?先带你去吃饭?”
突然的关切问候,孟珒修没有领情。别人看不明白,可是他心里清楚,覃一沣这人,不过是在孟炳华面前装样子罢了,装得他们好像兄弟情深。
嗬,兄弟情深。
骗人的罢了。
孟珒修跟刘克说:“那我先回去拜祭母亲,晚些时候再过来。”
刘克点头,然后又叫住独自往外走的孟珒修:“少爷,”等孟珒修停下脚步,他才又说道,“老爷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