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33)
覃一沣来的时候晋秋正好醒,打了盆清水洗脸,换了件新衣裳出门。
晋诚已经坐上了车,孟珒修跟孟曼新坐在后座,覃一沣在车门边上等着。
“天气不错。”晋秋脸上还有水渍,落在眉尾的地方,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发光。
覃一沣拉开车门,低声回着:“是,适合放风筝。”
孟珒修跟孟曼新心情欠佳,也许是因为昨晚孟炳华的话,现在两人眉头都还紧皱着。晋秋上车,挨着孟曼新坐下,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落在膝上,刚好碰着孟曼新垂下来的狐狸毛披肩。
“很好看。”她赞美着。
孟曼新看她,手里摸着狐狸毛,滑顺,一摸就摸到底:“谢谢。”
法国花园离西关街有大概半个时辰的路,开车的是覃一沣。晋诚对铁皮车很感兴趣,对会开铁皮车的覃一沣更是掩不住地羡慕,一路上问个不停,覃一沣都笑着答他。
后座的三人则安静许多,除了上车时晋秋跟孟曼新说过两句话,便一直没人开口。
车停的地方离法国花园大门不远,远远就能瞧见站了许多人,他们稀稀散散地站着说话,等走近问,才知道今日这里不对外开放。
“新年时候人多,也许是顾忌安全,毕竟这里是租界的地方。”覃一沣猜想。
晋诚问:“那我们去哪儿?人太多,挤着太难受了。”
其余三人依然无话。
“用过饭了吗?早上我们只食了清粥,这会儿也快用午饭,先去垫垫肚子?”覃一沣往大门那边看,觉着进去是无望了,提议着。
没人反对,几人便又上车往回走。
经过春秧街时,瞧见不少警察往湖塔港那边的方向去,晋诚惊讶:“新年时候还有人闹事吗?这不胡闹嘛!”
车里安静。
晋秋发现,孟曼新的狐狸毛披风一脚掉落在车底,她伸手去捞:“小心脏了。”
孟曼新没反应,脸色有些苍白,咬着唇,隐隐看得见印子。
“曼小姐?”她伸手在孟曼新面前晃了晃。
“啊?”孟曼新反应。
她又重复一遍:“小心脏了。”眼神落在狐狸毛披风上。
“谢谢。”没有生气的话语。
城里大一点的酒楼,独鸿粤楼还在开张,不少人家会在新年第一天设席,念这里菜色好,多了鸿粤楼便也不歇着。
他们没去包房,在一楼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几样合胃口的菜,烫了壶酒。
覃一沣没尝酒,端着茶杯喝茶解渴。
桌上只有孟珒修跟晋诚两人斟满了酒杯,晋诚浅酌了两口,味醇,容易醉人,知道分寸,尝了一杯便不再动了,倒是孟珒修喝得多一些。
晋秋菜吃了不少,醒来便出门,肚子里空空的,这会儿见什么都想吃。面前的两碟菜吃得干干净净,覃一沣将面前的菜往她那边推:“不够再点。”
她边吃边点头,身后就是窗户,跑过去一群人,急吼吼的。
“这真出什么事儿了?”晋诚探着脑袋往晋秋身后瞧。
又是一阵人跑过。
孟珒修觉得不对,他瞧着,心里突然升起不快。
那些人去的方向,跟刚刚警察去的方向一样,都是湖塔港。
吃了酒,他脸上生出红晕,摇晃着起身。他在窗边拉着一人问:“出什么事儿?”
被扯着的是个中年男人,一手还牵着自家女儿,没认出拉扯自己的人是孟珒修,高嗓门响起:“听说警察去了孟家,孟老板被抓了。”
第十章 他瞧见,梅花簌簌落下
1.
车根本开不进湖塔港,那里挤着不少人,脑袋碰着脑袋,还有人在骂骂咧咧。
覃一沣一行人弃车往里走,孟珒修与他同肩,身后是晋秋、晋诚,孟曼新落在最后。
孟宅门口围了不少警察,腰间配着长枪,官帽方方正正戴着,胸前的警徽在阳光下闪耀着。
几人被拦在宅子外,身形瘦小的警察面色严肃:“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看热闹去下面。”
覃一沣蹙眉,孟珒修手握成拳,欲跟那警察争论,被覃一沣拦了回来。宅子里走出一个人,瞧样子应该是个长官,认得覃一沣,放他进去:“只有你能进去。”
覃一沣顾不上孟珒修和孟曼新,径直往里走。宅子里的警察更多,厅长也在,再往里,宋老爷子也在。
孟炳华被围在中间,左右两边各站着两人,被禁锢着,手里抓着笔,在写什么。
覃一沣声音发涩:“父亲。”
孟炳华手里的笔一顿,纸上洇出大块墨迹。他抬头,苦涩地笑。
覃一沣再想开口,却看见孟炳华轻轻摇头。
宋时澜拄着拐杖靠近覃一沣,瞧只有他一人,心里倒放下块石头。宋时澜问:“珒修同你在一起?”
他点头,目光依然落在孟炳华身上。
笔停,足足有十页纸。
厅长粗略扫过一眼,翻过一张,脸上的怒气便多了一分。看完,他挥手,身边的人给孟炳华戴上手铐,朝宋时澜欠身,便押着人往外走。
孟炳华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长衫,尽管今日天晴,可气温很低。
覃一沣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在孟炳华经过时给他披上。
肩上一沉,孟炳华的身子忍不住抖动,他说:“告诉修儿,他要走的路,继续走,不要管我,也不要记恨我。”
覃一沣还想问,却被宋时澜扯住。
走出正厅,经过前院,像是从黑暗里走向光明,孟炳华一眼望尽宅子门口聚集的人潮,只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孟珒修。
孟珒修双眼通红,嘴里喃喃着,发不出声音,可孟炳华却听见了。
他在喊:“父亲,父亲……”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孟珒修的声音却如此清晰。
只一眼,只看了一眼,孟炳华便埋着头上了警察厅的车。
后院里急急跑来一个人,手里抓着跟长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喊:“老爷!”
人群里,披着狐狸毛披肩的女子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角缓缓落下热泪。
覃一沣去看刘放时,晋秋也跟了来,两人一路无话,心里各自有着心事。
刘放被人送回了房间,听外面的小厮说,头一次见刘叔发了这么大狠。那么长且粗的一根木棍,他没见一点心软地往刘放身上打去,足足打了三十来棍,身上都见了血痕。
刘放的母亲坐在床边,手里攥着帕子擦眼泪,她刚刚哭喊过,嗓子是哑的,轻轻喊了声:“九爷。”然后又哭了起来。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哦,这可是他亲儿子,养了二十多年,恨不得打死,没良心的东西!”她顾不得有人在,骂骂咧咧着。
覃一沣皱着眉,身子立在床边,瞧着床上那个人。
刘放嘴唇苍白,寒冬里额间却冒了不少汗,半个身子裸着,刚刚上过药,上面还染着淡黄色的膏药。
刘母起身,请覃一沣坐。他摆手,上前拉着刘放的手,问:“还听得见吗?”
刘放说不出话,干裂的嘴唇张合,覃一沣凑上去。
“听……听得见。”
覃一沣回身,刘母明白他意思,退了出去。
覃一沣又说:“名单呢?”
刘放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九爷,我没拿出去。”
“那刘叔……”他心里忐忑。
“他一早就知道我去查过,没提,警察一来,他便朝我这里冲了来。”
心里被石头压着,越来越沉。
从刘放房间里出来,晋秋瞧覃一沣脸色不好,问他:“孟老板出事,跟你有关系?”
覃一沣侧目,许久后说:“也许。”
他刚刚回过西苑,那时候从孟珒修房间偷出来压在抽屉最下层的文件和百家商铺的名单,通通不见了。
正厅里,刘克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自十七岁便跟在孟炳华身边,他们以主仆相称,却是彼此最不能割舍掉的人。他们见证着对方结婚生子,将孩子抚养长大,随着时间累积成的情谊,在今日,将眼泪流干也说不尽。
孟珒修乱了心神,他没料到,他出去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发生了如此变故。而他对这一切,却什么也不知晓。
晋秋跟覃一沣前后脚进的正厅,脚刚落进屋里,就听见刘克低吼一声,朝着覃一沣冲来,手里使着劲,狠狠掐着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