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你不甜(105)
那种濒临极限的愤怒,以及愤怒过后满地惨烈的狼藉,一度像一团浓稠的暗色阴影,长久地覆盖在陈斜幼时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
父亲的死,他没有亲眼看见,于是小时候的他,穷极想象力去美化那个画面。他想,父亲应该是一只鸟吧,从高楼之上飞走了。
鸟儿飞走之后,巢穴岌岌可危。
那无声却汹涌的内讧,远比父亲的死更让陈斜感到压抑、无法喘息。
因此,陈斜知道,陈民锋平时在自己面前掩饰得有多好,那他对岳瑛这个儿媳的愤恨就有多深。
如果他知道自己打.黑架的事情和岳瑛有关,估计当场就得气得腿一瞪眼一闭过去了。
所以他不能实话实说,只能对老爷子睁眼瞎扯淡:“没有,就是去玩玩。愿打愿挨的事儿,和平时打架斗殴不一样。”
陈民锋显然不吃这套,怒意只涨不消:“你爷爷年纪是大了,脑子还没糊涂!我当然知道和平时打架斗殴不一样,打架斗殴还有个下手轻重的掂量,这个跟黑.帮火并有什么区别?半斤八两!”说着他压下一点怒火,叹道,“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逼走你妈?”
陈斜沉着嗓子,缓缓道:“没有。她自己要走的。”
“是,腿长在她身上,是她自己走的。”陈民锋说,“你爸走后,我和你妈关系很僵,也就只能在你面前勉力维持。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几乎无法在一个屋檐下共处,我看到她就恼火,看到她就跟看到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差不多。她看到我,也只会哭哭啼啼,一面自我开脱,一面又自我贬损。
“到极限了你知道吗小斜?都撑不下去了!我不可能让她带你走,她也自知没有本事、没有资格一个人抚养你长大,那只能是她走了。那个家从来就没有对不起她,她不仅让老陈家蒙了羞,她还让一个渴望儿孙绕膝的老头子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你爷爷我不懂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没什么容人之雅量,即便她不走,我也会带着你走。”
这番话似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一样,越说嗓音越低,越气喘。
陈斜把手探到他身后,一下下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我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你就是怨我对不对?你就是在和我怄气对不对?”老爷子似乎笃定了陈斜戒烟不彻底、背着自己打.黑架就是因为怨他,所以才暗自赌气、较劲儿,藉此发泄那些无处宣泄的不满和怨怼。
“我说了不是,就是不是!”陈斜语气强硬起来,他不能让老爷子在这种无端的肖想中不断下沉,“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成为不了你们所期望的那种好学生了,我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不争气,不上进,得过且过!”
陈民锋愣了下,大幅度地摇头:“爷爷对你没有那种期望,从不要求你一定要站在同龄人的金字塔顶端。可是你去打.黑架,万一被发现了,档案上记上一笔,那就不是小事了。这档案会跟你一辈子,你以后要是要考公、编制审核,这一关你过得去吗?!这不是跟你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冲突了吗?”
陈斜有想过,但没有想得那么深、那么细,他觉得自己混个差不多的分数,能达到要去的那所学校的分数线,就能遂了自己心中的愿,至于其他的,是浑浑噩噩也好,是浑水摸鱼也罢,都会随着时间的消逝成为记忆里模糊的、无足轻重的光影碎片。
被陈民锋这么一反问,他一瞬间竟不知怎么反驳。
陈民锋动了动那只没有扎针管的手,在陈斜肩上拍了拍:“答应爷爷好吗?不要去打那劳什子的架了,远离那些混乱、灰色的东西,至少不要成为混乱、灰色的一部分。爷爷允许你当一个懒人、颓人,甚至是废人,但你不能去做一个坏人、恶人、小人。”
陈斜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哑声道:“好。”
“怎么保证?光说没有用。”
又是漫长的停顿。
陈斜好一会儿,才缓慢道:“我明天去一趟爸爸墓前,我跟他说。”
陈民锋怔住。
陈斜又说:“我不会对他撒谎,他会替我作证的。”
陈民锋沉默着,再也无话。
淮西的雪后半夜越下越大,第二天一早,天上地下霜白一片,陈斜顶着如刀子一般割人的隆冬寒风,去了淮西城郊的墓园。
那天他在墓园里站了很久,冰冷坚硬的墓碑上,黑白色彩的陈启耀始终微笑地看着他。
陈斜低身放下一捧花。
“陈启耀,就叫你这个吧。别怪你儿子没礼数,实在是……口生,体谅一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脑海里想了想措辞,有一会儿才开口:“你走后,这么多年,你儿子没太学好。我有分析过原因,一开始觉得应该是源自于你这种‘撒手人寰,不顾后代’的行为。后来一想,不对啊,你可是大家口中的‘凡人英雄’,还差点被追授烈士,所以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自嘲的哼笑,“在心里让你背了好几年的锅,不好意思了。”
“今天过来,是想让你帮忙做个证。你儿子昨天答应你老子了,决定好好做个人。”说到这儿,他哼哼嗓,“其实我平时还挺做人的,你听到这个,别把我想太差,不然我会感到有点儿委屈。行吧,那就做个更好一点的人。从不打.黑架开始。”
“你说这件事儿我该怎么解决呢?我觉着吧,有点困难。岳瑛那边,我可以想个法子让她搬走。但是徐岛那傻逼,估计会想尽各种办法继续压榨你儿子,毕竟你儿子挺能打,是个能给人赚不少钱的超能工具人。骄傲吗?”
“算了,骄个屁的傲。”他低声说,“所以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回答他的只有尖啸的北风。
陈斜把手埋在掌心,狠狠搓了一下冻得冰凉的脸。
许是有一段时间没过来了,这一絮叨,还有点停不下来。
“哦,差点忘说了,你儿子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学霸,是个乖宝,特漂亮,是我心里的小仙女。你别在下面骂你儿子早恋啊,我倒是想早,这不还没恋吗?”他轻啊了一声,“说到这个,倒是自我提醒了,我可能短时间内真的不能和她恋了。徐岛这逼货要是不解决,人小姑娘跟着我,日子可能不会太.安生。老爷子昨天不就受我牵连了吗?不好意思啊,没能替你照顾好你老子。”
雪花纷纷扬扬而下,陈斜的眼睫被雪粒压得往下垂,视线跟着模糊起来。他眨了眨眼,雪粒落下,眼神复又清明。
他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直到被落雪覆了满身。
“今天就和你唠到这里了,话有点多,希望没吵到你。”临走前,他看着碑上的黑白照片,笑了下,“我努力一点吧,努力做个配得上‘凡人英雄’儿子的人。”
第78章 晚上睡前让交作业。
时刻数月, 这迟到的解释听得何缈毛都要奓了起来。
“所以你疏远我一整个寒假就是因为怕我受你牵连?!”武馆对面,成排的行道树郁郁葱葱,昭示着蓬勃的春日生机无限。何缈的内心却苍白极了, 她无语地反问,“陈斜我问你, 你真的不看言情偶像剧吗?我觉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啊, 你就像一个蹩脚的三流演员, 学着偶像剧里的霸总想一人揽下所有,人真霸总一个命令下达, 反派所在之处顿时被夷为平地、寸草不生, 而你只能苦哈哈地想, 你该怎么办?怎么才可以摆脱你目前工具人的命运?怎么才可以让身边人不因此受到伤害?那么你想出来了吗?没有吧!那你学什么霸总?搞什么背后个人英雄主义?能不能相信党,相信共产主义?团结就是力量,集体作战优于个人逞能?”
陈斜被她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轰炸惊得一愣:“我靠,这么凶的?我在我爸墓前,还夸你是乖宝来着。”
何缈没心情和他开玩笑, 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刀哥现在应该还没什么动静吧?被你那么凶残地一顿暴揍,估计还心有余悸。但我想他应该在养精蓄锐,以他那睚眦必报的个性, 他肯定要报复回来的。所以, 斜哥,故意疏远我的这几个月里, 你想出对策来了吗?”
“故意疏远”四个字发音极重,何缈说得咬牙切齿。
陈斜被她一脸悲愤的表情逗笑了:“有点头绪。”
“你还打算成就你的个人英雄主义吗?不准备和你女朋友串个气儿?”何缈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怕我卷进去,你怕我被那群人盯上,或是被他们拿来当做威胁你继续做他们工具人的筹码。但听你通篇讲下来, 我觉得刀哥也就一空有蛮力的傻大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