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9)
他觉得,这么死了还挺干净。
偏偏有人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干净。
拽他的力气怪大,生生给他拽倒在地。显然想要救他的这个好心人其实很娇弱,还有点儿笨拙,使出一番吃奶力气后,反倒把自己绊了个趔趄仰着脖子往后倒,他认命般叹了口气,把人揽在怀里自个儿垫在下头被砸得心口生疼。
梁景趴在薛宁身上,后脑被一只大手牢牢护着,稍稍撑起身,那只手便卸下力气松开,她十分无措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二人现下是怎样一番形容。
容易脸红这个毛病于小女儿家来讲很寻常,梁蓁蓁的毛病在于她无论何时都要脸红,即便趴在一个险些被她摔得背过气去的醉鬼身上,耳尖脖颈也要泛出抹了胭脂似的红霞。
在此境况下,很不合时宜,很不成体统,很要命,当然,要的是薛宁的命。
她还是个小姑娘,骨架都没长开,没多少份量,是以她手忙脚乱爬起来拍着薛宁的脸叫他时,并不觉得他皱着眉头很痛苦的神情是自己砸出来的。
他从发梢到衣角都跟在酒坛子里浸过一样,酒气冲得她直发晕,梁景皱着鼻子将那人惨白的面颊拍得通红,紧闭的眼睫才抖了抖掀开条缝。
薛宁发出声极低的闷哼,看不大清眼前情状,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正费力搬弄着把他扶起来的人是谁,坐都没坐稳,就弯起眼睛喊:“小雀儿。”
梁景气结,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道:“薛宁,我是梁景,梁——景——”
薛宁很是无辜地瞧着她,明显最后那点儿清醒都教她这一下给砸没了,醉得不分南北,难为他还能张嘴说话认人。
他愣了一会儿,盯着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梁景就是蓁蓁。”
这话倒是没错,小姑娘闻言点头道:“是,我是梁景,也是梁蓁蓁。”
薛宁听她这样说,仿佛看学堂里不会认字的小童般瞥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耐心教道:“蓁蓁就是小雀儿。”
梁景:“……”
罢了罢了,她宽宏大量理智善良,不和醉鬼一般见识。
她认命地要把人拽起来,薛宁却坐得东倒西歪耍赖不肯由她动作,委屈巴巴地同她告状:“小雀儿,我疼……”
他病容憔悴,即便醉成这样脸色也白得可怕,梁景心下一惊,生怕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急忙问道:“哪里疼?是先前的伤么?”
薛宁不说话了,他愣怔怔看着她,眸底混沌湿润,面上竟毫无防备地露出迷茫懵懂之色,仿佛并未料到她真会有回应。
良久,他反应过来,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犹豫着把手掌伸到她面前摊开,露出掌心剐蹭的一小块擦伤,呐呐道:“这里,疼。”
伤口又小又浅,不过蹭破块儿油皮,梁景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只得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同一个被酒泡坏了脑子的人生气,捉过他的手,作势在他掌心轻轻吹了吹。
被她抓住的手指略瑟缩一下,她疑惑地抬头去看,男人垂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因天色太暗,面容也有些模糊了。
她却兀地想到,先前他扮作方逾明时,一时兴起要替她作小像的旧事。
他诓她坐了小半个时辰,又是磨墨又是洗笔好大一番排场,结果等她揉着酸麻的脖颈过去看时,险些没气得打跌。
纸上哪里是她,连人像都不算,分明是只圆滚滚的燕雀。
小雀通身雪白,歪着脑袋站在枝头,唯有嘴角、颈窝、尾羽处一点儿嫩黄,还煞有其事的围了圈蓬松绒毛,倒很可爱。
可哪个姑娘家被男子比作鸟禽,即使是天底下顶可爱顶讨喜的鸟禽,想必都不会多么开心。
薛宁却故意将画纸往她脸旁一比,“挺像的么,胖滚滚可爱极了。”
梁景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手腕子都细得两根手指就能环过来,哪里就肥滚滚了?可那小雀灵动娇憨,倒真同她有些像,且越看越像,羞得她把画纸抢过来折在柜子底下不许别人瞧。
方夫人听了以后,把她搂在怀里指着儿子笑骂:“明儿,不许拿你蓁蓁妹妹寻开心。”
薛宁将一筷子剃了刺的鱼肉夹到母亲碗里,状似无意般提起:“听闻李家的小儿子请他母亲来府里说了许多不着调的话,”他顿了顿,抬眼扫过红透了脸的小姑娘,“我倒觉得,蓁蓁现下年纪还小,让我捧在手心多做几年小雀儿也没什么所谓。”
被点了名的梁景垂头喝汤,快把脸埋进碗里。倒是柳芸未料到向来正经老成的儿子会说出这番话,眼中不禁生出促狭笑意,面上愉悦更甚。
那时的玩笑话,她转念间忘掉,并未想过薛宁会记到现在。
心口最软的那块儿微微塌陷,怔忪间,她抓着的手掌动了动。坐在地上的薛宁不知何时已抬起头,眼神涣散黯淡,疲累极了的模样,仍执拗地想要开口,说出的话颠三倒四,吐字都不清楚。
“小雀儿,明日记得来陪我。”
他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分明极畏怯害怕,口中却不依不饶地作出要挟:“你若不来,我可就不救你的逾明哥哥了。”
“……”
幼稚又嘴欠,干脆扔在地上任他自生自灭好了
梁景泄愤般捏了捏薛宁的手,恨恨上前将他虚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小声抱怨道:“不救便不救,当谁会怕?又不是我求你来救。”
连自己想要救哥哥都不敢承认,拿她一个才及笄的小丫头当挡箭牌,可真出息。
她撑着站起来,撇了撇嘴:“想要我陪就直说,做什么装凶?难不成好好儿说我就不会应你么?”
真是,搞得她好像多狠心无情似的,分明,分明她还挺想对他好来着。
第9章 九
这世上想要对薛宁好的不只一个梁景。
方逾明把薛宁从瑜州接回来时,就是想对弟弟好,再也不让弟弟受苦。
他心中有愧疚,总以为是自己把弟弟的福气抢光了,不然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凭什么一个该在天上一个要在地下?
后来,薛宁与旁人提起,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怨怼,反而于无意间露出几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庆幸,他说:“方逾明么?我跟他生下来就不一样,若当年被抱走的是他,他活不下去。”
但这已是很久以后,而他刚到方府时,其实也闹过脾气。
他记得清清楚楚,回浔州的路上,自称是他哥哥的少年笑着告诉他不用怕。他说方府上下都等着小宁回去呢,他们一直记挂着他,娘还把给他的东西都收在屋子里,不许别人乱碰……
薛宁自幼流落在外,吃了不少亏,见过假意识过真心,骗过别人也被别人诓过,很是谨慎小心,从不肯轻信旁人。这回破天荒没有起疑心,想是不意被汹涌的善意温暖冲昏了头。
到方家的前一夜,他梦见了秀才阿爹和阿娘。
阿娘圆滚滚的肚子不见了,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正与一旁的阿爹谈笑,三人径自从他身边走过,瞧不清楚面容。薛宁眼睁睁看着爹娘与弟弟越行越远,偏偏自己动都动不得。他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哑着嗓子哭喊了数十声。说笑声戛然而止,在一阵可怖诡异的寂静后,背影顿住,缓慢僵滞地把头转过来。
这回他看清了,那是三张漠然麻木的脸,没什么表情,死死盯着他的眼里尽是怨毒的愤怒与恨意。
周遭黑茫茫看不到边,遽然惊醒的少年溺水得救般大口大口地喘息,剧烈起伏的胸口疼得仿佛被撕碎。他茫然地用手指摸上酸胀的眼角,那里干燥一片,同往常没有半分差别。
他忽然记起来,从四岁那年,他就再也不会哭了。
薛宁不敢再睡,只能睁着眼睛发呆,黑漆漆的房顶像要把人吞进去,他不禁试探着想,亲生爹娘也会像瑜州的阿娘一样,一边骂他一边教他怎么把那些骂他野种的孩子打得还不了嘴吗?
他得乖一点儿,再乖一点儿,才不会也把他们惹生气。
亲生爹娘果然不同瑜州的阿娘一般暴脾气。他们很温和,从不对他发火,也从不对他笑,连多余的眼神都不屑于给他,就仿佛,他真正是个与方家毫无干系的野孩子。
逾明怕他难过,把他拉到那个攒放旧物的房里。
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崭新漂亮的小衣裳,还有小孩子玩的兔儿爷陶响球拨浪鼓。他们一件件拿出来,发现婴孩时的物什尤其多,一两岁的也有许多,三四岁渐少,五六岁只有零星几件,到了七八岁上,就完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