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22)
他成日吃不下东西,全凭梁景日日哄着才勉强喝上几口她亲手煨的汤药,她不敢迫他喝得太多,不然连那几口都会尽数呕出来。
梁景方从逾明院子出来,紧赶慢赶到薛宁房里时,看到的就是他半阖着眼瘫倒在床上,如同案板上无力挣扎的死鱼任人宰割折磨的景象。
他被抓起的手腕无力垂着,似乎想要挣动,又没有力气,布条勒紧时,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有些害怕,但也仅仅是一下,挺起的身子又重重落下,眸光涣散黯淡,里面死寂一片。
“别绑他!”梁景见状心疼地快哭出来,几步冲上前护在薛宁身前,紧紧拉住阿依娜正系绳结的手,“不要绑他好不好,我会抱住他,他不会乱动,阿依娜姐姐,他很疼……求你,别绑他。”
心口的蛊虫已经活跃起来,薛宁痛得意识都不清醒,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朵里更是嗡嗡作响,无力的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抽动。迷糊间手上的束缚被人小心翼翼地解开,紧接着他上半身都落入一个柔软娇小的怀抱里。
他微皱了皱眉头,便有人凑过来在他耳边柔声哄道:“薛宁,我来了,我陪着你呢,这回我陪着你了。”
薄如蝉翼的刀刃点到他剧烈起伏的心口,他张了张唇,沙哑微弱的声音自喉咙中挤出来:“小…雀儿……”混沌涣散的眸子竭力聚起光,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是我,是小雀儿,”梁景低头去吻他苍白痉挛的指尖,热烫的泪水滚滚流下,“小雀儿在这儿陪着你,我知道你好疼,我们忍一下,最后一下了,以后小雀儿都不会让你再疼了。”
他指尖动了动,费力地朝她扬起唇角,然而下一瞬,他黑沉无光的瞳仁儿倏的睁大,那抹笑意狰狞地僵在嘴角,他抽搐着发出声粗哑凄厉的嘶吼,四肢颤动着挣扎起来。
那声痛极的吼声仿如从地狱中爬出来,惨烈异常。
“按住他!”阿依娜满头是汗,急切道,“小景!快按住他!”
刀尖扎进去,蛊虫受了刺激疯狂逃窜撕咬着早就脆弱不堪的心脉,薛宁大睁着眼睛,面容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声,被绑住的脚腕拼命踢踹挣扎,几乎瞬时间被磨出了血。
梁景死死按住他不断挣动的上半身,泪珠子成串往下掉。她残忍地压住他所有示弱求援,亲手逼他独自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她在心底恨死了自己,恨死了方家,恨死了这世上所有人,然而手上却一点不敢放松。
因为她心里明白,自己一旦放松,就全完了。
不止逾明救不回来,连薛宁这一年中受的煎熬痛苦,都会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些曾压垮薛宁的痛苦折磨,现在同样残酷而冰冷地,在催着她长大。
刀刃越来越深,她紧紧搂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道:“薛宁,我是小雀儿,小雀儿陪着你,我们马上就不疼了,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
他没有力气了,嘶喊都变得支离破碎,粗砾难听,似乎真的听进去她的话,他仰起那张被涔涔冷汗浸得惨白如水鬼的脸,灰黯得浸满痛楚绝望的眼睛怔怔望着她,他粗喘着气,被咬碎的唇瓣颤了颤,喃喃道:“小…雀…儿……”
刀刃极快地转动了一下,他僵着身子发出声“呃”的痛哼,颤抖的唇瓣血肉模糊,微张着说不出话,很快在他心口钻动啃咬的蛊虫被挑出,那道伤口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淌血,阿依娜将蛊虫从刀尖取下装好,连忙用纱布药粉给他止血。
可他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神色,剧痛之下,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有手脚不时震颤着抽搐一下,面色逐渐变得青紫。
梁景吓得后脊冰凉,一时间抱着他不知所措,只是呆滞着不断喊他的名字。
情急之下,回过神的阿依娜在巨大的恐慌中,使劲按压他还在流血的心口,伤口崩得更大,纱布很快被浸透,但他好歹在痉挛般的疼痛下,呼出一口气。
卸下力气的身子骤然瘫软下来,他涣散无光的瞳仁儿微微动了动,最后定在梁景还未褪去惊惧紧张的脸上。看到那张小脸后,薛宁轻轻扯了扯嘴角,被她如攥住救命稻草般攥在掌心的手指蹭了蹭,他用气声说:“不…怕……”
“我不怕,”梁景摇头,俯身抵在他额上,哽咽道:“薛宁,我没有怕,我只是,只是……”
她说不下去,压抑已久的哭声渐渐变大。
“谢谢你,”她语无伦次道,“谢谢你,薛宁,谢谢你愿意活下来……”
他又笑了笑,夹杂着混沌的清明渐渐散去,半阖的眼皮支撑不住,终于在潮水般涌来的疲惫困倦当中闭上。他用无力的手指蹭着她的掌心,声音越来越轻,如承诺般说:“小…雀儿,不怕……我要你,我…带你回家……”
漫天飞扬的雪花下,衣衫单薄的少年冻得嘴唇发青,怀里却稳稳抱着个婴孩。
小小的女婴因为害怕不断发出细弱的哭声,他面上有些无措,只能将脱下的棉衣把婴孩裹了又裹,生怕她受了一丝风。
女婴哭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下,间或发出声可怜的抽噎,他轻轻擦干净她柔嫩面颊上的泪水,嘴里喃喃哄道:“不怕了,小雀儿不怕,以后我要你,你跟着我,我带你回家。”
那是一个九岁孩子的诺言,可抵十方世界,予了她半生三千好景色。
第23章 二十三
种蛊时,梁景因为照顾柳芸没能应约去陪薛宁,所以当得知要取蛊,她心里想的是,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能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可她没料到,这回拦住她的是逾明。
“蓁蓁,你实话同我讲,我的病到底是怎么好的?”
逾明待梁景一直当作亲生妹妹疼爱,从小到大重话没舍得说过一句,这次破天荒沉了脸,盯着她的眼底黑沉复杂,竟有藏不住的锋利凛冽。
实话么?
天晓得梁景有多想说出实话。她想一字一句告诉方府里的每个人,告诉他们,你们以为是凶手是罪人的孽障,你们一直鄙弃厌恶的畜牲,你们万分憎恨仇视的祸害,现在终于如你们所愿,正躺在偏院等死。
可他不仅没有害过哥哥,不仅曾拼命要救过哥哥,现在还真正把命都给出去换了你们想要的逾明少爷回来。
她想挨个问问他们,如今满意了没有?
如果亲眼见过他蛊发时面容狰狞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模样,亲耳听过他痛极时抑制不住从喉咙中溢出的嘶吼哀鸣,亲手碰过他被冷汗浸得湿透黏在身上的衣衫……你们有没有一丝的满意?为终于把一个好好的人,把一个曾经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逼到万念俱灰的地步,逼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满意?
但她其实不想听那些忏悔懊恼,不想看那些假惺惺的悔恨难过,她不想要那些,她只有一个愿望,她只想要她的薛宁回来。
她想要那个总是坏心捉弄她又在她哭后手足无措地把她哄笑,偷偷给她买许多女孩子首饰却藏起来不忍心送给她,嘴里说着不愿意却会让她牵着陪她绕完整整一圈护城河的薛宁回来。
她想要那个女儿节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回来,她想让他有勇气讲出愿意娶她的话,她想要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们可以不在方府,如果他们不喜欢他,她可以带着他走,她愿意一辈子只做他一个人的小雀儿。他们一起去看巍峨高山去看川河大海,去看晴云万里去看朝霞绚烂,去看山花烂漫的平原去看硕果丰收的深林……她有那么多想同他一起走的路,那么多想同他一起看的风景,她想同他一起去看看这世上的春夏秋冬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再也不回来,他们可以从日出走到日落,从正茂年华走到白发苍颜,从艾发衰容走到茔苑凄凄,她不怕,只要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她从不怕。
可她说出来又会怎么样呢?
即使她声嘶力竭地喊光了力气,她的薛宁也回不来了。
他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衰竭,阿依娜说他即使取完蛊也只有三年可活了。他的五感正极快地衰败,他快要看不清她的模样,右耳已经完全听不见。从前他疼得厉害时,她会给他备一小块糯米糖,因为他这个人虽看起来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其实孩子似的,因为爱吃甜,一颗糖就能哄好。现在她备下的糖全都没人吃了,他舌头坏了,已经尝不出甜还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