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21)
“我们,我们……”她说不下去,只能张着嘴发出几乎喘不上气的哭声,绝望而无措。
薛宁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用拇指压上她红肿的眼角,轻柔地蹭了蹭,“蓁蓁,逾明是个很好的兄长,也是个很好的家主,他这样的人,一辈子光明磊落端方自持,不该因为一个我,落得下半辈子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地步。”
“我不要,”她的泪水落得又急又凶,“薛宁,我不要这样……不可以…”
“薛宁,你等等我好不好,你等我长大,等我长大……”
长大了会怎么样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想让薛宁见见她长大的模样,她要长到他下巴那里,她每天会努力吃饭会努力长高,她想要下回再与他上街时,能够一回头就看到他,她一刻都不想将他弄丢了。
“你已经长大了,”他笑,替她不断擦拭着那些淌不尽的泪水,“我们蓁蓁,已经是个善良勇敢的小姑娘了,很漂亮,很聪敏,即使将来遇到偶尔的坎坷难过,你也不怕了,是不是?”
她咬着牙,在他温柔悲恸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蓁蓁,你要答应我,这件事,不许和他们说,好不好?”
“不能和他们说,也不能和逾明说,这是我和蓁蓁之间的秘密,因为蓁蓁喜欢我,我也喜欢蓁蓁,所以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
那碗姜蜜水后来梁景尝了一口,很咸,咸得发苦,她忙乱了眼,错把盐巴当成糖搁到了里头。
但是薛宁说很甜。
他已经尝不出甜苦了,接着闻不到味道,耳朵也开始出了毛病,要很努力才能听清梁景讲话……下一回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在极快地衰败。
阿依娜束手无策,她被族中传来的消息扰得精疲力尽焦头烂额,可她若走了,逾明救不回来,薛宁更并不会因此而恢复。
似乎所有事情所有人都像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没有头绪,也走不出生路,就在这个关头,逾明醒了。
第21章 二十一
逾明醒来得比预计早一些。
他睡了将近一年,方睁开眼,有许多事还糊涂着,不甚清醒。
但能醒来,终归是件天大的好事情。方父方母喜不自胜,方成珅混浊的眼中含了泪,嘴里重复念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柳芸激动得去庙里拜了又拜,说万幸有菩萨护佑才保得她的明儿平安。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逾明是怎么醒来的,没人记得是谁甘愿种蛊放血替他做了药引。
更为可笑的是,第一个问起薛宁来的人是方逾明。
床榻边围了一圈儿人,逾明微微皱眉听他们讲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他打量着那些关切担忧的面容,有些疑惑。
“小宁呢?”
没有人吭声,少顷,柳芸握着儿子的手宽慰他道:“他在西院,没来,你先好好养病,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
他看到父母神色中隐忍的怒气,心知他们为阿宁顶替自己一事上恼怒怨恨,不免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要怨怪小宁,那时他也不晓得我没有死……他其实很想要你们喜欢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阿依娜没有说话,站在柳芸身后的梁景也没有说话。
倒是方成珅,见他袒护薛宁,不由沉声道:“孩子?谁家的孩子会亲手把自己的兄长推下山崖?”
柳芸闻得,刚擦干的眼眶又湿润起来,心疼地看着儿子苍白虚弱的脸色。
逾明眼睛兀地睁大,他一时间并不能反应过来,待听见母亲止不住的哭声时,才压住心中巨大的震惊,颤声问道:“谁告诉你们,是小宁推的我?”
“我摔下山崖时,他拼命拽住我,一只胳膊险些废掉,手是我自己松开的。是谁同你们说,他推了我?”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梁景不自主后退,慌乱间桌子上的瓷碗茶杯被她撑住的手无意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荒诞的真相就在这突兀清脆的声响中被揭开,从来没有真正的罪人,所以那个被所有人借以凶手为由鄙弃憎恨的人从不曾乞求饶恕。
那天其实很平常,阳光和暖,有微风,并不刺骨,拂得人骨头缝里都是暖意。
没有嫉恨兄长心机狠戾的弟弟,也没有福薄命浅险些冤死的哥哥。
兄弟两个如往常一样换了衣服扮作对方,这是他们从少年时就偷偷用来骗人的把戏。被人忽视的弟弟总渴求得到一点偏爱,端方自持的哥哥其实也有藏在身后的孩子气。他们掩藏得很好也很有默契,那么多年,从没被识破过。
即便是家里的小妹妹,也没认出当时把她从马车里抱出来的人,其实就是后来那个戴着木头面具把她逗哭的坏家伙。
变故陡然发生时,没人能反应得过来。
截道的山匪,失控的马车,为了保护哥哥而重伤的弟弟,为了能救弟弟而被推下山崖的哥哥……和暖的微风被撕得粉碎,刀子一样割在两个人身上。
逾明摔下去时,薛宁拼死拉住他了。但他手臂上的伤实在太重,狰狞的伤口越裂越大,几乎要把他整条胳膊撕成两截。
他双眼猩红,一只手血肉模糊死死抠住山石,大半个身子探出去,近乎咬牙切齿:“方逾明,你别想着松手,少在那里作滥好人,你若死了,我就将你的方家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生,让你死都不能安宁。”
被他另一只手拉住的青年垂头看了眼山下,在如此危急惊险的境况下,语气出其平静:“小宁,别再说违心话。”
就像许多年前,那个蹲坐在木箱前攥着布老虎不舍得松手的少年,分明失望难过,却要仰头竭力冲哥哥扯出一个笑,佯作无事地说,没关系,不用找了。
方逾明晓得自己出生就带了病,生来就不是长寿的人。于他来讲,早些晚些其实并无差别,可薛宁不同,他挣扎辗转那么多年,活下来不容易,方逾明看得出来,薛宁是个很想活的人。
为了他这个病秧子,没必要再赔上弟弟的命。
山石开始松动,粘稠滚烫的鲜血从薛宁臂膀的伤口淌到两只手交握的缝隙当中,于是,薛宁就在一片血色当中,看到他的哥哥,会温柔地揉他的发顶,叫他小宁的哥哥,朝他笑了笑。
薛宁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可那只手已经从他掌心滑落,他嘶吼着又向下狠狠抓了一把,这回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被撕碎的风,晃悠悠拂过他的指尖。
这是第二回 ,第二回他眼睁睁见到最亲近最无法割舍的人,为了他,丢掉性命,可他却无能为力。
阿爹、阿娘、小弟、逾明……
还会有下次吗,下一次又是谁?又会是哪个肯施舍给他善心怜悯的可怜人,被他祸害得不得好死。
自私冷漠顽固拙劣,他没做过什么好事,活该受苦受难受尽鄙弃,可上天惩罚他时,却每每避过他,要朝那些不过怜他苦难要予他安稳的人下手。那些人生性善良,本应该一生都平安康乐无所忧虑,独独因为他,连性命都断送。上天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诫他要少奢求少妄想少痴念少期图,他生来带着错误罪孽,却贪图爱意自以为能受人温暖得以救赎,疯魔无可救药。
若有一日,他因为那些奢望而死去,那么也是活该如此。
薛宁失去意识前,是这样想的。
第22章 二十二
将蛊虫取出来不是件难事。
先以血气诱使其发作,待最剧烈时,刀刃点到心口,划开,动作要快,乘血丝还没渗出来,插入的刀锋稍转,便能将完完整整的一条蛊虫挖出来。
若一定要说难处,大抵是为了效用,不能用麻药也不能服止痛散,必得于养蛊之人清醒时绑缚其手脚,以防其挣动太过惊了蛊虫。
梁景来时,阿依娜正把薛宁干枯细瘦的手腕绑在床头,她力气没用多少,但他的腕子实在太细,仿佛被那布条一勒就要折断。
薛宁与逾明一般,生来就有副好皮相,骨架子也合适,单往那儿一站,腰身挺拔,肩宽腿长,浑身哪一处都长得恰恰好好,鹤立一般。然而他现下已被昼夜不歇的疼痛折磨得瘦脱了相,面庞瘦削,身体单薄,只依稀见得往日秀雅一二,比重病之下昏迷近一年的逾明还要虚弱破败。那么高的人,如今像一把枯骨,动作稍大就能让人忧心下一刻能不能晃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