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19)
不仅过分,还很像羞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留余地的羞辱。
她忍不住小声道:“我也不想要这样,可谁让你成天躲着我?”
薛宁的眼刀又飞了过来,她悻悻闭嘴。
“蓁蓁,你怕我么?”他忽然问。
她愣住,犹豫着摇了摇头,“不怕。”
过了很久,他长眉渐渐舒展开,冰凉的手指替她拭干泪痕,嗓音沙哑疲惫,“你应当怕极了我。”
他的手与逾明一样漂亮,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只是掌心与指腹有着厚厚的茧,从前做工时磨出来的。他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撇开眼睛淡淡道:“蓁蓁,我从没与你说过,我的养父母是怎么死的。”
梁景心头一跳,没有吭声。她磨蹭着离他近了一点,这回他没有避开。
“叛军打来的时候,他们其实能走掉,”他笑了笑,垂目讥讽道:“可惜命不好,家里养的混账生来就是讨债的,正赶在那日犯了混,一个人耍性子躲了起来……”
他说到这里,声音颤了颤,神情变得有些恍惚。
四月廿五,阿娘给他定下的生辰。
叛军攻到临城时,瑜州已经有了风声。阿爹阿娘忙着收拾东西逃难,每日为今后生计发愁,家里已经养了个儿子,更小的崽子又快出生,兵荒马乱,吃饭都成问题。但饶是捡来的,也早当亲生的养了,邻里亲戚劝了许多回,夫妻两个坚决不肯把小薛宁扔在瑜州。
祖宅都给卖了,好容易凑齐了钱出城,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薛宁找不着了。
阿娘忙忘了他的生辰,他听见邻居跑到家里说的话,自己一个人跑去街后的巷子里躲起来,阿爹阿娘掌着灯笼找了一晚上。
找他做什么呢?他这样的人,一个人死在那里才好。
“薛宁……”梁景轻声唤道。
他死死掐在掌心的指甲泛了白,血丝从其中渗出来,眼神终于恢复清明,哑声道:“找回来以后,已经晚了。叛军打进来,阿爹为了让我和阿娘先走,被人砍掉了脑袋,结果,”他掌心已然鲜血淋漓,唇角竭力想要向上扬起,最终作罢,“阿娘将我藏起来,回身就被人捅穿了肚子,蓁蓁,你知道吗,阿娘肚子里有我的弟弟。”
梁景已经从被子中挣出来,她听得心惊肉跳,一张小脸煞白,迟疑着攥住他藏在袖子下正发抖的手。
薛宁眼里血丝密布,红得似哭过,可眼角分明干燥,什么也没有,他抬起眼,用灰黯寂然的目光望着她,“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死。”
梁景被他死寂绝望的神色摄住,慌忙摇头,“不是这样的,薛宁,你听我说……”
他慢慢将手从她掌心抽离,眼底浓烈的自厌嘲讽终于汹涌而出,他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害死了阿爹,害死了阿娘,害死了没出世的小弟弟,如今又险些害死逾明,蓁蓁,你该离我远些,我从不是什么好人。”
第19章 十九
倘若梁景能被两句狠话吓跑,那么她也不是梁景了。
那天她把那个被愧疚悔恨纠缠了二十年的男人轻轻抱在怀里,她也抱得很小心,同他待她一样。
她说:“薛宁,我母亲同我说过,这世上不能绝辜负的有两个,一是世人胸中存凡心,无染无著无偏颇,二是人间无尽好风景,十方世界仙家也惜。”
“所以他们不会怨你,更不会恨你,阿爹阿娘用命换你活下来,一定盼你能好好活下去啊,他们用真心待你,你不能辜负他们。”
“如今我陪着你呢,也愿意把一颗真心捧给你,想要与你一同看遍世间好风景,薛宁,你信我,他们一定没有后悔救了你。”
男人的眼神涣散空寂,怔怔望着她,他张了张嘴,可只在喉咙发出一声极力按捺的哽咽,垂在身侧的手剧烈颤抖着,掌心的鲜血顺着他苍白伶仃的指尖滑落,洇在月白的被褥上。
梁景跪坐在他身前,摩挲着他渐渐潮湿的眼角,而后将手按在他的后脑让他埋在自己的肩窝,“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薛宁,你忍得太久了。”
怀中僵直的身体狠狠打了个战栗,他浑身都开始发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破碎,而他埋藏在最深处的那些无助与茫然正透过这些破碎的缝隙一点点伸延逃出,将他吞没,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学会了求救。
他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兽一般,嘶哑难听,他紧闭的眼睫蹭在她温热的肩上,潮湿滚烫。他已经堕入泥沼太久了,现在终于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他,柔软却有力量,拉着他一起往上走。
就算他的魂魄肮脏残缺,就算他被那些罪孽污浊蚕食得如同行尸走肉、孤魂野鬼。
这个人却愿意告诉他,没关系啊,你不要怕,这个世间也许很不好,可那都不是你的错。
她说:“薛宁,别讨厌自己,你做的很好了,即便不被一些人喜欢也没关系,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喜欢你。”
寂静的房间内,昏黑暗淡,落日余晖正在隐没,而天边月亮缓缓升起,模糊的月光铺陈在床榻之上依偎的两个身影上,他们仿佛只有借由彼此拥抱才能取暖存活,永远也不能分开。
梁景不再说话,她只是安静轻柔地抱着这个男人,他弯下身子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哭声痛苦低哑,他刚开始还在忍耐,后来那哭声逐渐变得清晰,不再断续,他放弃所有的隐忍伪装,胸腔颤动,像个惶恐无措的稚童。
她说的没错,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不断重复的噩梦,每日愈深的悔恨,众人眼里的厌恶,无时无刻压在他早已弯折不堪的脊背上。
可过去的这许多年里,从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薛宁,你不要怪自己,你其实也值得去拥抱温暖与爱。
直到这个终于长大的小姑娘,扬着笑脸毫无保留的抱住他,用他曾爱过她的方式,来爱他。
他想到,午后热烈灿烂的阳光下,妇人臂弯里抱着个小小的婴孩。
那妇人对着他笑,问他:“小宁啊,我们给小雀儿取个名字吧?”
沉默的少年盯着还在睡梦中的婴孩,她睡得很香,小嘴边有未擦净的奶渍,偶尔发出细弱的哼声,如初生的雏鸟,他缓缓摇了摇头。
妇人眉目温柔,并不在意他的拒绝,她轻轻拍了拍婴孩,说:“景这个字好不好,我愿她看遍人间好风景,不辜负世间每一片真心。”
少年终于开口,他伸手摸了摸婴孩柔嫩的面颊,轻声问:“看得完吗?”
“看不完也没关系啊,一颗真心便抵十方世界,小宁,你已经给了她三千好景色。”
睡梦中的婴孩察觉到触碰,迷蒙着睁开眼睛,见到他后,眨了眨眼睛,忽然咧开还没长齐乳牙的小嘴,伸手捉住他的手指,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在对他笑。
看,这就是他的女孩儿,是他的小雀儿,是他的妄想,也是他的救赎。
她是他的救赎,永远都是。
第20章 二十
到了七八月,盛夏,薛宁破天荒将从前要来的那部分祖产还了回去。
他与方成珅说,玩也玩够了闹也闹够了,没什么意思,不想要了。
他行径向来古怪,人从不安什么好心思,方成珅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可查来查去,他审的每笔帐做的每笔生意批每个决策,皆无遗漏错处。
若非要说什么不同,大抵是多收了几处铺子钱庄,皆在京都。梁晚把女儿托付到方家时,带来的便是这些商铺地契,若真论起来,数目不小,一部分充作酬谢方家对女儿照顾抚养,一部分留着给蓁蓁作嫁妆。
新皇登基政党变革,梁家放在朝廷里的几位站错了队连累整族不得安宁。梁晚那时已病重,看出势头不对,才修书求到远嫁浔州的柳芸头上,愿昔年手帕交顾念从前情谊,护住自己唯一的女儿。
方家业大,抚养梁景皆因柳芸与梁晚情谊深厚,方家早年又曾受过梁家恩惠,并不图梁景带来的这些银票地契,是以都搁置下来待梁晚出嫁再交还给她。然而早几年,逾明那个整日里游手好闲滥赌成性的堂叔,竟稀里糊涂把京都这几处产业算抵了出去。人家把女儿托付过来,你却把人家女儿的嫁妆都赌了出去,方成珅气得动了家法,可钱庄商铺已然拿在别人手里,再要回来哪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