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11)
阿依娜淡淡瞥了眼他:“袖子也要挽起来,一会儿好割开了放血。”
薛宁没再多问,自己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胳膊。上面有些咬痕掐痕,泛着青紫,交错着被鞭尾扫过的瘀痕,没长好,还有些红肿。
“你……”阿依娜握着小刀的手紧了紧,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解释道:“你母亲胆子小被吓昏过去,所以小景才留在那边儿照顾,没能过来。”
薛宁动作彻底僵住,苍白的指尖微微颤抖。好半晌,他才回过神,长舒了一口气低低笑出声。
“我没想过她会来。”
因为从未想过,所以即使要挟得张牙舞爪咄咄逼人,残存在心底的一点期望落了空,也不至于难以忍受。
屋内寂静下来,阿依娜不再多言,将盛了蛊虫的小盏搁在床头,一时间只听得虫子爬开爬去的窸窣声响。
薛宁已然躺好,他肩生得宽而腰又窄长,是以衣裳挂在身上时显得身形很好看,如今解开衣衫,却见得苍白的胸膛并无多少肉,掐得乌紫的胃腹也凹陷下去,很是单薄。
阿依娜捏着刀刃在他心口比量,迟迟不下刀,犹豫间,手腕被遽然攥住,她稍一抖,薛宁心口处便被划出个浅浅的口子,极快地渗出血丝,汇成血滴淌落下来。
盏内蛊虫闻得腥气,动得愈发兴奋,碰撞声变得急促。
“你做什么!”
阿依娜气急,抬眼瞪向突然乱动的薛宁。她甚至有些害怕他会反悔,如果他反悔,那么逾明才是真正再无回天之力,想到这一层,她眼神变得狠戾,手上也用了些力气,仿如只被激怒的小兽。
薛宁用力捏住阿依娜挣扎的腕子,掀开眼皮懒懒道:“你担心得不错,我确实后悔了。”
“你!”
“我觉得这个法子不好,拿我半条命换个残废没什么意思。”
他笑眯眯将少女的手向下按了按,刀尖扎进心口,他吃痛的闷哼一声,缓缓勾起惨白的唇瓣,“阿依娜姑娘,为了心爱之人,其实损一损阴德,也没什么所谓,你说是不是?”
今日是他与逾明的生辰,那么多年,他头一回要送哥哥点儿什么,自然要送得重一些。
不如,就送他往后数十年的康健喜乐平安无虞。
他说的对,病了的滋味不好受,一个人熬,就够了。
第11章 十一
薛宁对寿面的执着,自小就有。
邻里家的小孩子过生辰都有面吃,一根能煮一碗,上面飘两棵绿油油的小青菜,趴个荷包蛋,再撒一把细细的葱花,热气腾腾,香味能飘到院外,再钻到树底下眼巴巴的小薛宁鼻子里头去。
眼红的小薛宁颠颠地跑回家里,仰着脸对灶台前煮饭的阿娘说:“我也要吃长寿面。”
阿娘不甚在意,往炉子里添把柴火,“面么,还能多稀奇?你要吃,明日就给你做。”
“不是面,是长寿面。”小孩儿纠正道。
这下阿娘犯了难,她把折断的柴火一扔,拍了拍手逗他:“那是人家贺生辰才吃的,你又不过生辰,吃什么长寿面?”
“那我也要过生辰!”
“好啊,可你知道你生辰是什么日子么?”
小薛宁说不出话了,瘪着嘴要哭,泪水蓄了一眼眶,眼瞧着就要啪嗒啪嗒砸下来。
薛家娘子向来觉得把自家养的小崽子惹哭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可这回小崽子哭得是真委屈,肩膀一耸一耸的,偏还忍着不出声,眼睛都要给哭肿了,脸憋得通红。
于是阿娘在他后脑勺轻轻呼了一巴掌,托着已经很大的肚子慢慢蹲下来,难得同他打商量:“你瞧现下时节不大好,忒冷。生辰嘛,当然都要选个好日子,等开了春吧,明年三月怎么样?给你过五岁生辰……”
她话没说完,哎哟一声,原是肚子里更小的那个崽子踹了她一脚,不禁低头骂了声小混蛋。
小薛宁对没出世的弟弟却很喜欢,同往常一样把手轻轻覆上阿娘肚子被踢出的小鼓包,抬起头懵懵地问:“生辰也是能选的吗?”
“当然!”阿娘肯定道。
“可是,可是小虎子他们说……”
“哎呀呀,”妇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用袖子胡乱把他的眼泪鼻涕揩干净,“那是他们爹娘没本事,你遇上我那么有本事的娘亲,自然能给你选生辰,想要哪天就是哪天。”
那时还很单纯不通世故的小薛宁被诓得一愣一愣,信了自己这个很有本事的娘亲的话,把自己生辰定在三月,睡前还在想到时该怎么向爹娘讨什么礼物,又该讨什么才能让刚出生的小弟弟喜欢,教阿娘连训带骂了好几句才肯乖乖闭上眼睛。
后来的一切已经很清楚,他自然没等到五岁生辰,也没等到小弟弟出世,甚至还把爹娘丢在了那场战乱里。
等他到了方府,才晓得原来自己真正的生辰并非阿娘胡诌的三月,而是在十月初。
天高去淡丹枫迎秋,也是个好时节,可惜他连院子也出不去。
方府大少爷的生辰自然要正经办,席面摆到了厅外,亲的远的老的少的皆送份贺礼以表心意,人声熙攘,热闹了一整日。
在这一整日里,薛宁便给藏在后院里,面都不让露。戴个木面具来回走,吓着人可怎么是好,即便客人胆子大,终归不大吉利。
这么多日,薛宁头回真正发脾气。
晚间逾明终于得空来看他,他就坐在榻上冷着张脸,既不说话也不笑。逾明要揉他的脸,他侧头躲开,皱着鼻子不吭声。
小孩子闹脾气得哄,就算他现在是个少年人,该哄还是要哄。幸亏逾明是个极有耐心的哥哥,并不同他说教解释,只与他讲些笑谈趣事,话说得俏皮,竭力想要逗笑板着脸的弟弟。
说得口干舌燥,薛宁面上终于有一丝松动迹象,逾明趁机揉了揉他的额发。这回薛宁略迟钝地没避开,正正让逾明的手贴在自己额角。
一摸才发觉,触手皆是片滚烫。
原是先前就受了风,忍着不肯说,也没人问,熬到今日愈发严重,正入了夜,烧得更厉害了。
逾明当即吩咐人去煎药,结果药来了薛宁却又别扭起来,怎么都不肯喝。
“阿宁,你听话。”逾明沉下眉目,把药喂到薛宁嘴边。
薛宁捂着嘴咳嗽,软绵绵没什么力气的手一推,滚烫的药就洒出来,烫得哥哥手背通红。
逾明看了他一眼,把药放下,好声劝道:“阿宁,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寻来。只要你肯喝药,好不好?”
君子固执起来比小人难缠,薛宁不说话,他就等着,药凉了,就再去温。往复几回,最后是薛宁先撑不住。
他别开脸,面无表情硬邦邦吐出三个字:“要吃面。”
逾明不晓得,他今日其实偷偷溜出去过一回。躲在厅后头,正看到柳芸笑盈盈端着寿面上桌,方家夫人在儿子生辰这日,会亲自做一碗寿面,已成那么多年的传统,方府上下无不称赞其贤淑慈爱。
是,他薛宁是没心没肺世故油滑,更没有世家公子的端方气度,让府里许多人都看不起,他自小没人教没人管,为了一口吃的能在师傅掌柜面前低三下四当个供人取乐的哈巴狗,给块肉就能摇着尾巴转两圈。
但他即使没人要也不是泥巴捏的不是石头凿的,他一颗心也是肉长的,同天底下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会闹脾气耍性子,会疼会难受会委屈。
难不成因为遭人厌恶嫌弃,就连委屈也不能了吗?
要吃饭是好事,逾明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气,嘱咐他稍等一下就急急出了房门。
夜深,厨娘都歇下了,方少爷就把袖子撸起来自己生火,用炉子上煨的鸡汤下了把细面。他一双手生来拿书写字抚琴,哪里干过这种粗活,面煮好了,他白净的脸上也被熏得一块块黑灰,好不滑稽。
不过出锅前他尝了一口,味道破天荒挺好,热汤浓而不腻,当宵夜正合适。
方少爷脸都顾不得擦,端着一碗鸡汤面和两碟小黄瓜赶回来,切黄瓜时还把手给切了,留个正渗血的口子,他自己倒不当回事。
薛宁想吃的当然不是什么放了小蘑菇的鸡丝面,他就想吃口寿面,他瞟了眼桌上的冒着热气的一碗面和两碟小菜,不说话。
方逾明见他仍神色恹恹,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能又耐心问:“可是不爱吃吗?小宁想吃什么,同我说,我再去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