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为什么不进去见父亲?”拉珍匆匆地小跑出来,手指尖兀自挂着水珠。
“哦,”张芝不忍拂她的兴,跟着她回屋去了。
这一整天杨先生都没回来,张芝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过这样游手好闲的日子。拉珍穿了一条五彩邦典,前前后后地忙活。每次路过无所事事的张芝,她就眯起眼睛冲他笑一下,有时手里拿着刚炸的果子、薄饼,悄悄喂给他吃。
第二天张芝早早爬起来,天光尚暗,叶芽似的一轮新月高高挂在枝稍。张稷又还没醒,张芝害怕他祖父昨天暴怒的样子,只拿着木刀乱舞一气。他仿着记忆中见过那些吐蕃武士的模样,出一刀就“嗬”地喊一声,出了一身大汗。他正舞得兴起,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哼笑出声,原来是张留带回来的小厮。
这小厮穿着下人的衣服,并不起眼。张芝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陌生面孔,便奇道:“你迷路了么?”
“老爷让我叫你过去,”小厮没有回他的话,反倒很好笑似的瞧了他一眼。偏偏他眼里含冰,笑起来阴森森的,让人看了难受。
张芝跟着小厮进了他父亲的屋子,照例问过安。张留房间里点了两盏昏暗的灯,使得房里的各种暗影都格外大和深。其中轮廓最大的影子就是张留本人,远远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见到张芝衣衫湿透,不满道:“又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张芝腹诽:这也不是我自己要学的。他面上还是诺诺地点了头。
“练了些甚么,都使来看看,”张留又说道。
张芝有些诧异。他父亲自小经脉阻塞,一点儿武也练不了,对他的进展从来都毫无兴趣。他生怕父亲也拿刀谱考他,干脆假作不知,扬起双手作了个持刀的动作,朝前劈去。
旁边那个不甚规矩的下人又嗤笑了一声。张留皱着眉头,瞧了那下人一眼,转回来问:“只练了这个?”
“是,”张芝说。
“你练刀练了多久了?”张留又问。
张芝五岁开始练挥刀,练到如今十二岁,正是七年。他如实答了,张留又看了一眼旁边下人,叹了口气,道:“功课呢,可曾落下了?”
“没有,除这两日杨先生出门去了,别的时间天天在念书,”张芝回答。
“学到什么了,”张留问他。
张芝站在底下,悄悄瞥了一眼张留的神情。张留神色恹恹,额上出了点点薄汗,嘴唇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张芝觉得他心不在焉,于是简单答道:“学到《诗》了。”
“《诗》有三百首,”张留道,“不会背吗?”
“会背,”张芝连忙道,“学到《荡》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张留好像很疲惫,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叹道。
第2章 鲜克有终
张芝等了一会,父亲没有别的话说,他只好硬着头皮背起来。杨先生不在的日子里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荡》学过的已经模糊了些,没学过的忘得更多。他凭着一点残存的记忆,磕磕绊绊地总算是背完了。
“嗯,”张芝背完好一会儿,张留终于点了头,又问,“句读释义,全都教了?”
“学到‘如蜩如螗,如沸如羮’,杨先生就走了,”张芝说。
张留沉吟道:“那我与你讲剩下的罢。”过了半晌,又不见他说话。张芝试探着提醒道:“小大近丧?”
“是了,”张留说,“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鬼方,鬼方就是这里,风沙交胁,贫瘠寒冷。”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女人叫喊。那个沉默了许久的下人咧开嘴,哂道:“鬼叫。”张留不为所动,如同没有听见一样。
只有张芝愣了一会,突然听出是拉珍在叫,立刻要拉开门出去。他手还没触到门,张留在他身后喝道:“住手!”
不消得张芝动手,那门自己拉开了。外面拉珍衣衫染血,神色几近癫狂,两眼中怒意好像急流一样涌将出来。
“你比狐狸还要懦弱、阴险、下贱,”她一只手抓住张芝手臂,一只手握着曳地的长发,用蕃语冲张留喊道。
“他留下来还能活,和你走必死无疑,”张留同样用吐蕃话说。
拉珍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紧紧地锁着张芝的手腕,生怕被他挣开。张芝却像一只被抓了后颈皮的幼猫,十分乖顺,在她手里一动也不动。他觉得脸上有一股干燥的热意,也并不像拉珍身上传来的,于是微微探头看了一眼,也不禁大叫起来。张留房门之外的厅堂、走道,零零星星地窜着火苗。火舌舔舐着堆在角落的粮食和肉干,很快将它们吞噬了,变得旺盛而且暴烈。外面火焰之中站着一道持刀的身影。拉珍紧紧抱了抱张芝,一丝犹豫也没有,就将他往火里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