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5)
“衰?百桌不够摆廿百,三天三夜,风风光风娶你进门。喜欢骑马,莱州任你驰骋,喜欢玩刀,金三角最好的工匠随便挑——”
“烦不烦啊!”裴辛夷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周围忽然安静。
女孩们收起说笑声,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连南星也愣怔。大约很少有人敢这样对阮决明讲话。她意识到不对劲,轻咳一声说,“唔好意思,石头划破脚心。”
阮决明睨她一眼,眉头微蹙,“让你死撑,好衰唔衰。”说着蹲下来,握住她右脚踝。
她又要甩开又要后退,单腿立不稳,整个人都后仰。刹那间,他起身同时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拉进怀里。
足底在泥土地上磨蹭几回,伤口撕裂加深,她再不动声色也忍不了,轻“嘶”出声。怒意直接写在脸上,眼神能将他千刀万剐,她用前臂力量撑开他的胸膛,皱眉道:“黐线!”(神经)[3]
“我刁你老母!”阮决明忽地将她托举起来抗在肩上,不顾落下的软呢帽,迈步朝上走。
裴辛夷半身倒悬,惊慌不已,一边呼喊一边朝他后背乱捶乱抠,全然不再是人们印象里裴小姐该有的样子。
后面的人无一敢阻拦,诧异而沉默地跟在后面。
血液直涌天灵盖,裴辛夷额角青筋都急出来,扒拉阮决明垂在背上的麻缎,要将孝帽扯下来。
他拉了下帽檐以防被拔掉,转而狠拧她小腿肚,“信不信我收你皮。”[4]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教人感受到真切的杀意。她不再乱动,喘过气来才说:“你神经搭错架啊,要背要抱好生……”
话未说完,一瞬失重,她落入稳稳的怀抱,下意识勾住了他的肩膀。
“裴小姐早说要我抱,也不会受伤。”阮决明语含三分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裴辛夷躲开视线,搭在他肩上的手犹犹豫豫垮下,嗤道:“莫名其妙。”
标准双手横抱,该印进童话绘本,而不是由诡异如黑白无常的他们来戏仿。
贴在裴辛夷肩背右侧的阮决明的掌心还挂着油灯把环,玻璃孔与铁质把环时而摩擦出细微的“咣滋”声。油灯就悬在下方,玻璃罩口散出热气,好似能穿透密实的套装衣料,烘烤她,烘烤全身毛孔,令足底伤口变焦变烂。痛感反馈回神经中枢,如小刀片片剜心。
山路盘曲,幽幽暗暗看不见尽头,要一直走下去,一直剜下去。
有一秒钟,尽头出现海市蜃楼幻境。那是喧闹街头,少年手握长短刀,浅麦色皮肤在光下闪烁光泽,白衫与前臂溅了猩红色。好像听见了呼喊,他转过身来,漆黑眸眼含笑。他说:“我说到做到,不会骗你。”
生活不是赌局就是骗局,或搏命或骗人,总要选一个。
-
“裴小姐,你平常不食饭?”
幻境消失,视野变开阔,眼前是平坦的马路,一轮弦月浮在郁蓝的空中,像唐时的玉佩,遗失了成对的另一块,古老得令人遗憾。山麓镀了一层蒙蒙月光,不远处的白色建筑物笼罩在这柔和又阴森氛围里。
裴辛夷不答话,撑着阮决明的臂膀落地,“有劳阮生,唔该晒。”(谢谢)
他收起玩笑姿态,随意道:“唔驶客气。”(不客气)
女孩连忙递来高跟鞋,裴辛夷奇怪地瞧她一眼,还是穿上了。无论如何,该得体要得体。
女孩们询问阮决明能否先去通报,得到应允忙不迭奔向宅邸,欢天喜地像是有喜讯。
唯一通往宅邸的路由青石板铺就,共有九级台阶,坡度低缓。裴辛夷步履平稳,看不出异常来。非要揭底,她想到一个庸俗的比喻——在侧刀上跳舞。
阮决明先她几步走上去,穿过篱笆往宅子里去。南星守规矩,或是唯恐她跌倒,紧跟在后面。
还有最后一级台阶时,她问:“跟阮生多久了?”
南星答:“七年。”
裴辛夷有几分诧异,“十五六岁开始?”
南星耸了耸肩,“我冇生辰年月。”
他们走进院落,看见边披麻戴孝的女人立在矮松旁。南星对她颔首,然后进了门厅。裴辛夷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无声的较量,裴繁缕败下阵来,笑着上前,“辛苦了。”
裴辛夷轻轻摇头,“阮太节哀。”
裴繁缕唇角一顿,旋即又扯出一抹更温柔的笑,“你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
裴辛夷轻笑一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是咯,谁理会泼出去的水,我可怜你才来。”
裴繁缕咬了咬牙,低声说:“如果不是你使诡计,穿这身的就该是你。”
裴辛夷转身睇她一眼,轻蹙眉头,“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会有长进,冇想到还是沉不住气。是无性无爱的婚姻逼疯你?”
裴繁缕气急,仿照着说:“这么多年,贱人还是贱人。”
裴辛夷挑起眉梢,笑意盈盈地说:“老实讲,阮太有无偷食?”看对方脸色难堪,掩唇作惊讶状,“难道越南政府会颁你勋章?该致电阿爸,让他奖你贞节牌坊。”
裴繁缕深吸一口气,警告说:“你最好安分点,这里我话事。”
裴辛夷摊手,“好害怕,一匹山都属于你,占山为……母老虎。”
作者有话要说:[3]黐线:程度较轻的贬义词,读作“痴线”,意为神经病。
[4]收皮:意为结束,不同语境程度不同。一指闭嘴、滚蛋;二指取人命、替人收尸。
第4章
对骂比青少年还幼稚,教人毫无兴致,不等对方再说什么,裴辛夷走进灯火透亮的前厅。
浓厚的烟气弥漫,僧人朗声念经,棺椁竖放在中央,周围站了几十上百人。棺椁正对佛龛,上面置有灵位、贡品、烛火,佛龛两旁的墙立着一些圆角长方形花圈。
门边的人用手势请裴辛夷往里走,穿过层层麻衣,男人的侧影出现在眼前。阮决明跪在佛龛前,正往铜盆里放纸钱。南星就站在铜盆另一边,注意到她走来,按习俗递给她一把线香。
这把线香用双手才能握住,她握着它们走到佛龛斜角,倾身抬手在长燃的红烛上点着。线香支数太多,怎么也点不完一般,她维持别扭的姿势很辛苦,手依旧抬得平直。
撩撩火光里,阮决明瞥见左前方紧绷的小腿肚,还有悄悄踮起来的一半脚跟。指尖一拨,他手里的纸钱落入铜盆覆灭火舌,接着又燃起更旺的火。他起身上前,左手虚揽她的背,同时右手自下托起她握着线香的双手。
裴辛夷一怔,脚跟放回鞋里,往后退却背抵他的胸膛。
“不要动。”
下巴胡茬拂过她的发丝,连喉咙振动都能感受到,她将线香握更紧了,指第二关节几乎成九十度的角。
阮决明掰开她的手指,左手收过来抽走一撮线香,在烛火上一漂即点燃,“点香都不会,傻乎乎。”
裴辛夷睇他一眼,有这么多人在场不好说话。他抽走一撮又一撮线香去点燃,不过片刻,已拍去火星的线香合成一把回到手里。
她这才问:“要跪?”
“你姓裴。”
只当不知话里有话,她举着线香对灵位鞠躬,然后将线香插进佛龛与铜盆之间的长方石钵里。她又问:“要不要烧纸钱?”
“六妹要是想,守通宵也可以。”答话的是正往这边走的裴繁缕。
南星接话说:“裴小姐受了伤,不如让她先去休息,这里有刀哥守。”
在灯光敞亮的室内,裴繁缕没有化妆的脸更显憔悴,眼下的淡淡黑印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虽与裴安胥同是二太所生,她却漂亮得多,大约继承了更多母亲的优点,如今更有了女主人的端庄大气。她真是有些惊讶,问:“哪里受伤了?”
裴辛夷淡然地说:“冇事。”
裴繁缕唇角挑起不太明显的讥讽弧度,“你先休息。”又招来那位会讲白话的女孩,“梅,送裴小姐去休息。”
阿梅应下了,说:“裴小姐,这边请。”
“辛苦阮太。”裴辛夷这次说得很客气。
裴繁缕看向阮决明,浅笑说:“刀哥更辛苦。”
裴辛夷轻扫他们一眼,跟着阿梅绕过前厅的隔墙往楼上去了。
*
这座宅邸是越南式的法国建筑,呈窄长型,纵立在山林间。比起舒适的隐居之所,更像一副大型棺椁,而嵌在其中的十来间房就是封在里头的棺材。大约葬礼的阴翳笼罩,壁灯映照下的铺着花砖地板的走廊显得鬼气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