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6)
阿梅打开二楼尽头的房门,拨下金属开关,悬在半空的墨绿灯盏里的灯泡滋滋两声,昏黄的灯光亮起。墙壁是浅柠檬黄的,灯光熏烤下恍然就要闻到柠檬气味。
“行李在这边,”阿梅指了指衣帽架旁的行李箱,又指向门外,“浴室在对面房间。裴小姐有什么需要按铃就好。”
裴辛夷自顾自脱下鞋子,踏上打了蜡的原木地板。阿梅右手搭在腹前微微欠身,一边退出去一边悄声关拢门。
房间有一股浅淡的霉味,是打扫得再干净也会留下的久无人居住的痕迹。想来打扫时通过风,朝西有一扇小窗,浅绿的窗门没有完全贴合窗框,留了两毫米的间隙。
裴辛夷注意到这个细节,去推开了窗户。窗外的大树繁茂的枝叶挡了望远的视野,她低头往下看去,从空隙里看见底下有一方储满了水的石缸,月光在水面闪烁,而蒙蒙的斑是凝结的灰尘。不知怎的,她想到了出现跳下去掉进水缸里的画面。
她很少有这样幼稚的联想,于是轻松地笑了起来,而后又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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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午后,少年坐在树桠上,用叶片吹奏不成曲的调子。少女走进树荫,在她快要走出树荫的时候,他取下叶片说:“喂,你又偷了什么?”
她抬头去瞧,眼神很轻蔑。对视片刻,他忽然跳了下来。
树叶簌簌颤动,刺眼的光倒转出半弧,一块巧克力从裙摆里掉出来,她倒在地上,他压在上面。
沾染了泥土的汗味袭来,少女在属于少年的气息里愣怔住了。
近距离看,他的眸眼很亮,像嗅到血腥气的狼。他双手撑在两旁,胸膛起伏,鼻尖和唇峰上的细密的汗珠也在起伏。他说:“啊,对不起。”
“啪”一声,手拍在少年脸上,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愠怒的,生机的。她也终于出声,“死猴子!”却是越南话里骂人的词。
他笑得露出犬牙,“原来会讲话,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她推开他站起来,匆忙朝前跑。他一跃而起,捡起巧克力追上去,“巧克力送我啊?”
阳光晃啊晃啊,少女推开路人,躲开黄包车,横冲直撞,汗流浃背,钻进背阴的两栋建筑之间的小巷。她刚勾身,又被迫朝后仰——及背的麻花长辫被他揪在手里。
他将辫子往前一拉,掐住她后脖颈,低头笑说:“巧克力大盗,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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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起,裴辛夷挺直背,转身说:“谁?”
“南星。”
裴辛夷前去应门,只打开一道缝,一手掌在门框上,“有事?”
“裴小姐不是受伤了?”南星提起手里花布包的物什,不自然地揉了揉眉毛,“刀哥睇你受伤,让我来送药。”
裴辛夷直直地看着他,看得他眼神飘忽乱闪,轻声笑笑,“你不会骗人。”
南星咳嗽一声,大大方方承认说:“是我给裴小姐送药。”
“进来。”裴辛夷敞开门,往里走了两步,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南星跟着她往里走,见此又踌躇地定在原地,“不是吧,这么快。”
裴辛夷笑着蹙眉,“你想怎么?”
南星指了指她,又指向衣架,“脱衣服做乜嘢?”
“热。”裴辛夷拢了拢盘在后面的发髻,弯下腰来打开行李箱。
南星左右查看发现放在门后的电风扇,将其提起来走去床头柜前。他拔掉台灯的插头,再接上风扇的插头,好不忙乱。
裴辛夷已拿出烟盒,抽了一支衔在嘴里,用脚趾点他的背,“火。”
南星背部一僵,险些扑倒风扇。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摸衣裤上的兜,最后掏出一盒火柴递过去,“刀哥讲女人最好别食烟。”
火柴擦亮,点燃烟,裴辛夷甩灭火星,扔了火柴,在浅浅烟雾里抬眸看他,“左刀哥右刀哥,他讲乜你都言听计从?”
南星点头,神情变得诚恳,“是啊,刀哥说的是真理,教会我好多。”
“那他教没教你勾女仔?”裴辛夷在床头坐下,抬手将电风扇扭转来正对自己。
南星的目光随着嫣红的指甲移动,顺着纤细的脚踝往上,在膝盖上方的裙摆处停止。他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
“我又不是督察,聊天咯,你找上门来不想多坐一阵?”裴辛夷说着轻叹了一声,“这房间又窄又破,连把椅子都冇,你过来坐。”
见南星摆手,她问:“你来过几次头顿?”
“有几次。”南星答完才觉不对,将花布包里的瓶子盒子放在床头柜上,握着花布说,“裴小姐,药送到了,无事的话我先下楼。”
裴辛夷深吸了一口烟,“点解我冇看见良姜?”(为什么)
南星顿了顿,说:“裴小姐认识他?”
“各个都明我是来替五哥拿货的,找不到良姜我拿不了货,拿不了货没法回去。”
南星没想到她这样直接,神色微变,“……良姜在哪你不该我问,拿不拿得到货也不该问我。”
裴辛夷笑得眉眼弯弯,“我问谁,裴繁缕,还是阮决明?”
“葬礼事大,明早出殡往莱州走,裴小姐早些休息。”南星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不忘关好门。
裴辛夷倒下去,望着天花板,轻叹道:“是鸩但啦!”[5]
无所谓啦,她没得选,第一次来越南已逃不开。不对,出生时已注定,名字就是诅咒。
只是仍难以教人确信,阮家二公子是他,令人畏惧的“佛刀”真的是他。
扑了灰的回忆纷然涌来。
烟蒂落在地上,如任人拿捏的人生落在地上。
裴辛夷松开箍在脖颈上的手,拿上医用酒精与换洗的衣服去对门的浴室。
浴室的窗户与客房的正好组成直角,视野依旧被大树的枝叶遮蔽,不过树桠间有一处大的空隙,得以望过去一观后院山景。后院铺了碎石,参差不齐的树影投在地上,犹如志怪图鉴上的剪影。
裴辛夷处理好伤口,倚在窗边赏景。一切都沉入夜色,一切都朦胧,倒也无景可赏,只是想事情到出神。
忽地,她看见树影动了。空气确是闷热,但几乎感觉不到风,她确信那是人的影子。
胖的影子分化成两抹,原来是你侬我侬的一对情人。
再一瞧——哗!是阮决明与裴繁缕。
作者有话要说:[5]是但:无所谓、随便。鸩:男性第一性征的说法之一。
第5章
听完今夜不知第几遍经,看见南星从楼上下来,阮决明对僧人双手合十,起身朝门外走。南星会意,跟了上去。
来到院落,阮决明点燃一支烟,又从铁盒里取出一支给他。
南星接过烟来,轻咳一声,“裴小姐吸烟,拿了我的火柴。”
阮决明把打火机扔给他,“她的伤怎么样?”
“不知道。”
阮决明巴了一口烟,因烟雾半眯起一只眼睛,“那你上去干什么了?”
“裴小姐很直接,问良姜在哪里。”
阮决明轻笑说:“倒是敢讲。”
南星顿了顿,说:“刀哥,真的要现在动手?插手这笔生意,良叔那边不好说话。”
阮决明说:“疯老头一个,管他作甚。”
南星对裴家的情况了解不多,称得上了解的裴氏只有住在河内的良叔——传闻里与裴怀荣反目的弟弟,实际上还是佛爷的妹夫。
裴家这笔生意断断续续已有几十年,最初就是由良叔牵头促成的,佛爷供货,裴怀荣找买家。近年,他们才将这笔生意交给了各自的儿子。
这些年,阮决明在北方坐稳了位子,“接手”阮忍冬在北方的不少生意,对南方也虎视眈眈,却唯独忽视这一笔。因其牵扯到裴家的人,比起其他生意棘手不少。最知分寸的人,往往最具野心,要吃就全盘吃下,他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南星认为此刻绝不是好的时机,直言道:“良叔肯定会推举良姜暂代大少的位子,佛爷不会拂了他的面子。我们这么做,不仅得罪良叔,更会惹怒佛爷。先前西贡赌场出了那档子事,佛爷已起疑心,安插了不少耳目。这次这么仓促,如果被佛爷察觉,这么多年的准备岂不功亏一篑……”
仓促?筹谋已久,何谈仓促。不过,南星这呆头鹅不知道此事另有计划,当然这么想。之后他知道了,恐怕又得好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