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4)
阿梅笑说:“你不会真的动了心思吧?那位可是佛刀。”
“我知道啊,可是……”
“我好心告诉你,不要再对那位抱有幻想。之前大少爷西贡的几间铺子出事,死了多少人,连姜哥都差点丧命。你以为凭西贡的帮会就能跟大少爷作对?‘莱州阮氏’‘佛爷的大公子’这些名头放在哪里不吓死人。”
“你的意思是……那位做的?怎么说他们也是兄弟啊。”
“不好说,不过兄弟又算什么,太太还是发妻呢,大少爷不一样打得她遍体鳞伤?……哎呀,不说了。和你说的这些别说出去,姜哥知道又要训我了。”
安静片刻,阿惠忧心地说:“葬礼结束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阿梅摇头,叹息道:“哪里有我们的地方呢。”
天暗了下来,游艇驶入狭窄的水域,岸边植被繁茂,兀立的枝叶层层叠叠,偶有鸟雀扑腾飞起,更显诡谲。
裴辛夷转过身去,出声说:“还有多久?”
阿梅用白话答:“过了这条小河。”
裴辛夷点了点头,再次望向远处。
阿惠小声说:“吓我一跳,还以为裴小姐听懂我们说什么了。”
“不可能,太太说裴小姐不会讲越南话才派我来的。”
裴辛夷当然会越南标准语,还会一点其他语言,连新学的国语都能说出几分字正腔圆,毕竟是“古玩行”老板,语言对她来说必不可少。女孩们说的这些,她一字一句都听懂,还知道了阿梅的“秘密”。
越南话特别的地方在于人称,“你、我、他”时常以不同的称谓指代,因而凭借对话就能判断各中关系。比如女孩们提到的姜先生,全名叫良姜,是阮忍冬的左臂右膀。越南人习惯唤最后一个字以表亲切,一般来说还要再加上称谓,但会白话的那位女孩直呼“姜哥”,且说“我”的时候以“梅妹”代指,非常亲昵。
不论年纪,男人称哥,女人称妹,是情人间的说法。
绵绵语调,暧昧之谓,她没有过。
也许有过。
*
远远的能见着简陋的码头了,竹竿上悬挂一颗灯泡,一只小船漂泊在幽暗的水面上,船头时而撞上木板搭的短桥。绰绰树影掩盖一条小径,隐约有灯火浮游而下。
游艇尚未停稳,阿惠急切地跳上短桥,往前走了两步,欣然回头道:“是那位!”又立马改口,“二少爷!”
裴辛夷抬眼去瞧,只看见几道黑乎乎的影,在龟背竹诺大的叶扇之间不太真切。
“裴小姐,二少爷亲自来接你了。”阿梅说着白话,拎起行李箱。
裴辛夷戴帽子的手一顿,“我自己拿。”接着穿上外套,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拎裙角,跨步上岸。
前来接应的有两位男人,手里都拿了一盏油灯。走在前头的额上系了白麻缎;走在后面那位戴着尖顶白麻帽,着不合身的白麻衫,显然是死者亲属。
裴辛夷正想着披麻戴孝也这般挺拔,难怪女孩发花痴,忽地看清了他的脸。
风灌进油灯口里,火光轻晃。鞋子变成千斤顶,教她一步也动不得。
帽檐遮去男人大半额头,一缕发斜垂眼睑下,颧骨至唇角笔直一线,仿佛速写石膏的线条,上唇缘留浅浅胡髭,下巴的蓄得密些,鬓角干净,一看便知胡子好生修剪打理过。
也一看便知,是她认得的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少年的线条变得更硬朗,肤色更深,她不会忘。
视线交错,冰面之下细水潺潺。
阿梅出声说:“裴小姐?”
裴辛夷垂眸,迫使干涩的喉咙发出音来,“久闻大名,我是裴辛夷。”
阮决明握紧了油灯的把环,抬起另一只手。
裴辛夷往前挪一步,握住他的手,粗糙、温热,掌心与虎口的茧,每一寸都贴抵。
“久闻?”阮决明轻描淡写,泛白的指尖却出卖心绪。
好似手掌骨将揉在一起,裴辛夷忍着痛,平静地说:“如果我认错,还请你作介绍。”
他松开了手,似笑非笑道:“阮决明。”话音未落,一把拽着她手腕将人拉近身前。
她抬起眼帘,就要后退,他轻易地箍住她,堪比如来佛禁锢悟空。她往后倒,高跟鞋却磕到砾石扭了脚踝。
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颊贴颊,唇角碰下颌,呼吸融化耳廓,他轻声道:“越南话念‘明’。”
作者有话要说:[2]话事人:指有决定的权的人,主事人、代表。
第3章
五秒钟握手,两秒半贴近,虫鸣声也似唏嘘。
“要不要紧?”阮决明顺着手臂外侧抬起她的手肘,往高跟鞋看去,脚踝骨凸出,再往上,小腿紧致。都不能用纤细来形容,这个女人近乎骨感,似乎很易碎。
裴辛夷咬紧牙槽,对他说:“冇嘢。”(没什么)
二人拉开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应有的距离,打消了周围的人瞬间的错综复杂的想法。
阮决明挑着笑说:“走平路怎么会扭伤了脚,我有这样吓人?”
他到底有多吓人不知,戏却是令她叹服,说谎也要圆满,还不忘戏谑。
裴辛夷双手提行李箱挡在腿前,似乎就有了无坚不摧的盾牌,可以抵御任何人、任何事的袭击。她浅浅抿唇,“阮生讲广东话好正,听来和广东人冇差。”
知道这是讥讽,阮决明哂笑一声,“越南人口七千万,讲广东话好正不止我一个。”转而调侃道,“不过,好正大约只我一个。”
裴辛夷真心发笑,眼尾上挑,鹿般的眼睛变得有些狭长,像鱼尾。短促地笑过后,她说:“原来阮生也会讲笑。”
“山路不好走,让阿星背你?”阮决明说着朝旁边的青年扬了扬下巴。
青年皮肤黝黑,有乡野少年般的粗犷与憨厚。
不等这人上前,裴辛夷赤脚踩上沙土地,弯腰拎起一双高跟鞋,站直了说:“大不了当松骨咯。”
阮决明牵了牵唇角,同青年说:“阿星靓一点也不会被拒绝啦。”
名为南星的青年挠了挠后脑勺,半勾着身子,探询地说:“裴小姐,不必勉强。”
女孩们纷纷附和,围上来拿行李箱与鞋子。裴辛夷没了推辞的耐心,丢给她们就往前走。
这出戏实在太突然、太莫名、太生硬,迷惑得了旁观者,迷惑不了戏中人。她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却不知他亦如此。
小径两旁龟背竹、芭蕉还有别的植物的叶子探出来,时不时掠过她的胳膊、腰身、小腿,又刺又痒。一切如梦境,误入无数场噩梦里出现的热带雨林,可足底的硌人的触感分明诉说这是现实。
透过树枝间隙的月光在油灯映照下微不可见,阮决明走在她斜后方,发稍随她的步伐轻晃,一搭一搭碰蝴蝶骨上半寸的位置。灯火融化了似的,再抬眼,挽起的发髻变成一股麻花辫,穿着粗布棉衫的少女瘦弱的背影近在咫尺。
他无意识地发出沉吟的“嗯”声,她转过头来。
不是清澈如小鹿的眸,她软呢帽垂在额前的网纱无限铺开,也在眼前蒙了一层似的,陌生又冷然,与他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怎么?”她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脚跟沾染泥土和落叶的残屑。
阮决明一步上前,与她并肩走在一起。狭窄的道路顿时拥挤,艰难容纳二人。
裴辛夷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一步,又问:“你想讲乜嘢?”
阮决明真正想说的话绞杀在喉咙里,语调轻松地说:“点解你会来,还是一个人?”(为什么)
裴辛夷轻轻一瞥,又接着看路,油灯的光照亮方寸,人和树的影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我也好奇,阮生到底是何人,让五哥怕到不敢来。”
“裴五怕我?”阮决明笑了笑,放低声,“以为这边有麻烦,裴老担心宝贝儿子才让你来吧。”
裴辛夷一顿,也不看他,冷声说:“你编八点档?”
“那不然……以为送女人过来好办事,甚至可能再续两家姻亲。”
“你!”裴辛夷转过脸去,右足底划过锋利的碎石,吃痛停下脚步。
阮决明噙着笑,由上至下将她扫视,目光轻浮地停在兜领下的沟壑,“奇怪,我搞乜对裴家女仔冇兴趣?早知裴小姐靓过张曼玉,不要你来,我追到对岸去。”
“靓过张曼玉?我自认衰到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