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岁+番外(61)
这笑声落寞至极,仿佛亘久以来,他便是如此。
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他的那种神情,其实是寂寞。
原来卫泱这么久以来,都是寂寞的。
无论是幼时被父君厌恶,孤身在秦国涉险,亦或是北地斡旋,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
想到这里,我有些鼻酸,轻声道:“你不走,我也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没有不信你。”
“无论你中了什么毒,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凝视着我,轻启唇道:“陈宴。你可知,‘活人骨’,究竟为何物?”
他伸手,拔去发簪,满头白发霎时如瀑般散落。
第49章 活人骨10
“所谓活人骨,既是活人,也是枯骨。既是骨命,亦要活人的命。”
我定定地看着他,满眼愕然。
“看看吧。”他冷笑。苍白的发丝在空中微微飘散。
“这便是我的命。”
“亦是你的命,沐沐的命。”
我瞪大了眼睛,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我只知自己是被卫泱复活了,却从未问过他是如何将我救回来的。
原来他是将自己的寿命分给了沐沐……分给了我……
他竟为了这个王位……付出了如此代价么?
我的瞳孔紧缩,猛然想起手上的骨珠串,慌忙撩开袖子去脱,可却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
“白费力气。”他冷嗤一声。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也应当告诉你了。”
他沉声道:
“自古以来,天下四分,四国蕴藏不同的力量。传言拥有浮世珠者,可一匡天下。”
“而姜国,又是幽冥之府,得以掌控生死,被世人称为‘永夜之国’。姜国皇室传承的秘术,便是将寿命分给已死之人,由此教人起死回生。被复活之人,则被称为‘活人骨’。”
“世人都以为,活人骨,食之可医百疾,延年益寿。”
“只有我知道,这传言大错特错。”
“活人骨只能医百疾,却并不能延年益寿,且条件极为苛刻。除非亲手杀掉复生后的‘活人骨’,仅仅食用也并无益处。”
“陈宴,我的命早已尽了。”
卫泱眸光沉沉,声调冷薄,结束了他的话。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哽咽道:“原来你早就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不曾想过,要留条后路么?”
不仅未给城中百姓留后路,也未曾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欲言又止。
他淡淡瞟我,转过身去,口吻凉薄:“跟我走。”
“我要带你见一个人。”
大殿中央,卫泱让人将一个少年押进来,在我们面前跪下。
他浑身是伤,衣着单薄,眼神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坚毅。
我微微一怔,看着他颓唐的模样,竟有一瞬熟悉之感,没来由地生起恻隐之心。
他的眼神中有一股淡漠与狠厉:“是孤的死期到了么?”
原来他是……年少被废的嘉帝。
他看了眼卫泱手中的剑,笑道:“孤不惧死。”
“寡人不会杀你。”卫泱睥睨着他,话却是对我说的,“阿宴,你带他走。”
我愣愣地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卫泱继续道:
“宁王这些年的兵马都是打着反秦的称号招募来的。如今嘉帝在此,且是北朝唯一的血脉。”
“宁王虽允诺不会伤害百姓,但他的话却并不能作数。除非有所把柄,否则不能贸然放百姓出城。”
“阿宴。”他的语气依旧淡薄。“你带他去找宁王做交易,如此可守得百姓平安。”
他顿了顿,继续又道:
“也可守得你平安。”
事到如今,他不忘给我留一条生路。
我的心口闷闷的疼,眼前渐渐模糊。
“看到了么?若他们肯信寡人,寡人也可以做个明君。”
他闭上眼睛:“阿宴,我早就不恨你了。”
“我只是不想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带他走吧,回去苏澜身边。他会好好护着你。”
说罢,他向身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寡人哪里也不去了。这里就是寡人的归处。”
我被赶出了雪霄宫。
卫泱闭门不出,一定要我走。
我将嘉帝交给程越的人,自己哪里也没去,垂眸在宫外等了很久。
原来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被所有人误解的么?
我想请求他们再看一眼他们的君主,在天下人面前替他澄清,他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
可城中哪里还有百姓可言?
这早已是座空荡荡的死城了。
黑色的雪渐渐地飘落。
沉重的宫门突然打开,发出一声陈旧的响声。
我以为是卫泱终于出来见我,慌忙擦掉泪水,抬起头。
里面却匆匆跑出一个侍女。
她神色焦急地对我说:
“公主,陛下快不行了。”
我慌忙拨开她,踉踉跄跄地冲进宫。
空荡荡的大殿里早已没了旁人。
卫泱倒在王座上,阖着眼睛,气息微弱。
我慌张上前,紧紧地抱住他,他终于睁开眼。
我听到他低笑了一声,缓缓道:
“寡人一直以为……此生所愿,便是得到这个位子。”
“父君可以,苏澜可以……为什么偏偏寡人不行?”
“可他们为何看不到寡人?”
“明明寡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却还要念着你的名字?”
他的眼神迷离,更多的却是困惑,喃喃自语着:
“由我来做他们的君主,真的那么不好么?”
我连忙摇了摇头,反驳道:“不是的。”
他的眼睛看着我,忽然又问道:“宁王可有放他们一条生路?”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我还是那么的嗜杀,暴戾,无情么?”
我死死的咬着牙,努力忘掉城中空荡荡的景象,哽咽道:
“他们说,你虽嗜杀,暴戾,无情,却始终是个英明的好君主。”
“天下人都说,你会名传千古。”
“那就好。”他发出一声满足似的喟叹,那双暗红的眼珠终于褪去了一生的光彩,留下单调的灰黑。
然后他在我的怀里,渐渐失去了温度。
我抱着他,许久在原地不动。
“哥哥。”我垂眸,声音极轻,生怕惊动了熟睡的人。
手腕上的骨珠串突然断了。
这一瞬间,往事翻涌而来,历历在目,浮散在空中。
是卫泱的记忆。
起初,是他被关在冷宫里。
冷宫里什么都没有,他便只能练武。自打他记事起,仿佛便是这样。
少时他读了书,夫子夸他,他冲到父君面前,想要得到他的一句赞扬。
可他得到的只是父君嫌恶的眼神,和更多读不完的无用的书。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于是更加发了疯似的习武、念书。
直到母后被父君赐死,吊死在他面前。死前她破口大骂,说他是废物,孽种。
他终于感到深深的绝望。
为何无论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都没有人肯看他一眼?
这便是他被否认,被厌恶的一生了么?
后来他得知,原来他是有个妹妹的。
父君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从不让他们见面。仿佛生怕他的出现,会脏了她的眼睛。
他从没喜欢过这个妹妹。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父君的偏爱使他嫉妒,亦或是这个妹妹本已足够讨人嫌。
听说她倒是个顽劣的性子,闹得夫子府上鸡飞狗跳,还不知悔改。
可在他仅有的几次与她相遇的回忆中,她看起来倒是那样乖巧,安静。
彼时她与他擦肩而过,身上披着绒雪的狐裘披肩,宫女替她撑着伞,她侧过脸,睁大了眼睛,水盈盈的眼睛里盈满了惊讶与好奇。
他是谁?她大约在想。
她从未与他搭过话。
在她的世界里,他这个哥哥从未存在。
他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而朝中“卫姜公主”登位的呼声愈来愈大。
百姓们翘首以盼,等着这位贤明的公主登位。
起初还有文官替他辩驳,说他是长子。
后来父君亲自修改黄历,卫姜公主的名号越来越响,连他们也噤了声。
他昼夜不停地读书练武,将那些治国的大道理牢牢铭记在心。
父君说他不配。他便要让他亲眼看着,他这个“野种”,是如何坐上那个位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