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岁+番外(60)
照这个势头下去,一旦宁王破城,他们怕是要遭殃。
我心事重重地站在庭院里,千万思绪涌上心头。
今日依旧飘雪,只是那雪落在地上却是黑色的,触目惊心的烟霾。
庭院里养着一只雪雀。
雪地里,我披着狐裘,伸手去触那只雀鸟,冰棱的羽毛,抖落繁星般落下晶莹的雪尘。
不远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卫泱终于肯来见我。
“怎么过来的?”他在我很远的地方站定,不愿再前行一步。
我转过身,直视着他:“苏将军送我来的。他说……他欠你一个人情。”
我盯着他,他戴着冠冕,重重珠帘后,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他的身形却憔悴不少,帝服华丽,却遮掩不住衣下的形销骨立。
卫泱低笑一声,尽是轻蔑:“举手之劳罢了。他是怕我死后,他的心上人也跟着死了,才叫你来救我。”
他说的是苏将军口中的“沐沐”么?我不解其意。
“为何要来?”卫泱双目沉着,暗红的瞳孔凛冽,里面全然没有欣喜,反倒藏着一股沉怒。
我的视线掠过地面上灰黑的雪堆:“你救过我一命。”
“随我走吧。”我抬眼,郑重地看着他,“留在这里,你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他没有回应,只轻笑一声。
我继续道:“若你愿意离开这里,放百姓出城,苏澜会帮你……”
“够了!”他厉喝一声,勃然大怒。
我猝不及防被他打断,不慎呛到,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泱的神色有一瞬的阴沉:“你怎么了?”
我总算止住咳,清了清喉咙,低声道:“染了风寒。”
他长长叹了口气,朝我走来。
走近我后,他终于摘下冠冕。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却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后退几步。
卫泱平静地道:“阿宴,我的大限已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已全白的发丝:“怎么会这样?”
我的声音发抖:“你是中了什么毒?我去寻药……”
“不必了。”他的口吻冷淡。
“你告诉苏澜,谢谢他的这三座城池。”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卫泱,此生无憾了。”
卫泱带我回到他的行宫,吩咐几个宫女去替我煎药。
他身上始终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气息,我一阵鼻酸,不知他已这样多久了,而我竟全然不知。
听说,卫国建国后,卫泱又笼络了不少昔日姜国旧臣。起初他们天天在朝堂上嚷嚷着复辟姜国,后来听说,几位曾提过“卫姜公主”的老臣,都被他杀了。
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我却并不信。
宫女将药端上来,我只尝了一口,苦味便渗入百骸,我实在遭不住,全吐了出来。
卫泱在一旁冷眼睥睨着我,随后伸手过来,递给我一方手帕。
我擦掉唇边的污渍,抬起头问:“你究竟中了什么毒?”
他并不拿正眼看我,只睨视着我,冷淡道:“把药喝了。”
我不甘心,又追问道:“既然你中了这么深的毒,为何还要守在这里?”
说话间,侍女已重新端上来一碗药。我看着它,胃里一阵翻涌,无论如何都无法压下。这时耳边传来卫泱的声音:
“我不是你父君所生。”
我愕然地转过头去,他却避开我的视线,神情淡漠。
“怎么会?”五雷轰顶般,我的脸色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宴,你还不明白么?”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你父君之所以厌恶我,是因为他的王后与人通奸,生下了我。”
“不然,你以为这王位还能留给你来坐?”
“你父君为了你,倒也算是煞费苦心,不惜修改黄历。”说到这里,他嘲弄地笑了一声,“只可惜,你倒是个不成事的。”
我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反驳道:“若你真的恨我,为何还要救我?”
他没有应声。
我紧紧地盯着他,继续道:“君主之位……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么?”
他冷笑一声,话音无不讥讽:“你还真是天真。”
他挑眉看我,似笑非笑:“这是我毕生所求,你凭什么以为,我可以轻易放弃?”
我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他仿佛终于满意,沉声道:“将药喝了。”
我没吭声,赌气似的,久久不动作。
他顿了顿,忽然冷淡道:“陈宴,有时我真恨透了你的这份天真。”
“那些大臣满口念着你的名字,说我嗜杀、暴戾、无情,不得民心。”
“在他们眼里,你是那救国救难的卫姜公主,而我却是一个傀儡。”
他抬眼,我的眼皮突兀地一跳,话里透着阴森之意:“若是没了你该多好。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坐我的王位,而无需这般处处顾忌着你的感受。”
我吓得连连灌下那碗药汁,也顾不上嫌苦了,生怕他说完便要拔剑将我砍了。
他这才拂袖而去。
我走在回殿的路上,心中五味陈杂。
难道卫泱真的恨我么?
他的眼中始终有一种我无法看懂的情绪,隐藏极深,谁也看不透。
殿门前,我停下脚步,这才察觉不远处有个人在等我。
那人年纪不小,发鬓花白,文官模样,远远地见了我,立刻跪下,朝我连磕好几个响头:“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我心下一惊,受不得他这样的大礼,连忙上前几步,扶他起身:“快请起。”
“老臣程越,侍奉姜国皇室已有十年了,不知公主……还记不记得老臣?”
想必这便是程大人了。
听到他的名字,我心存感激,轻声道:“多谢程大人入城这一路的照应。”
他被我扶起来,双眼通红,声音更是激动得发颤:“老臣已有好多年……未曾见到公主殿下了!殿下一切可安好?”
我点点头:“程大人在此等我,所为何事?”
程大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耐心道:“大人别急,慢慢道来。”
“不知公主殿下……可了解如今城内的局势?”他一面长叹,一面娓娓道来,“宁王现下率了几千人围城。城中的这些百姓,却无处可逃。”
“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却依旧充耳不闻,还道有别的法子。可他……他能有什么法子?!分明是不顾这些百姓的死活啊!”
言及此处,程大人老泪纵横。我喉头一哽,又听他继续道:
“臣等已买通宁王守城的几个部下,护送这些百姓出城去。”
“可此事万万不能叫陛下知道!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帮忙拖住陛下,臣等只需两日,便能将百姓们全送出城。”
眼下卫泱不愿离开,这些百姓总要有条活路。
我下意识地迟疑了。
他不顾百姓的死活……是因为他自知命不久矣么?
程大人见我迟迟没有答复,躬身又是下跪磕头:
“公主殿下向来爱惜姜国子民……求殿下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昔日姜国惨剧……定不能再重演了!”
见他磕头血涌如注,我急忙扶他起来:“程大人这又是何必?我答应你便是,快请起来。”
“公主的大恩大德……老臣永生难忘!”
……
两日后。
卫泱的亲信又逃了不少。宫里已不剩几个人了。
而他的脸色愈发的阴沉。
城中百姓大概都已逃得差不多了。朝臣降的降,死的死,已然没留下几个。如今守在城中的,除了士兵,大概只剩下卫泱了。
我心想,不知陈怀安的兵马何时能到?
程大人今日也要出城了,临走前,要同我告别。
我蹑手蹑脚地绕过酒醉的卫泱,悄悄溜了出去。
夜色深沉,我趁着重重雪色,快步向宫门走去。
“站住。”
我身子一僵,转过头去。
卫泱一身广袖蟒袍,淡然立在庭院中央。
“你要去哪。”
他的面色沉郁,我知晓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我结巴道:“我……我去觅食。”
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大事不妙。
“陈宴,我待你不薄。”他盯着我,眼神带着戾色,“为何要走?”
我连忙否认:“我没有……”
他轻笑一声:“连你也不信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