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岁+番外(48)
我的声音隐没在雨中。
大约是太久没发声的缘故,突然能说话了,我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我深吸一口气,鼻间全是泥土的芬芳。望着细密的雨幕,心想不知这雨究竟要下到何时。
这时,远远的雨幕中,一个人撑着伞向我走来。
他身形高大,衣着华丽,上半身被伞遮着,走到我面前,声音低沉有力:
“陪我走一程吧。”
来人收了伞,露出苍白的长发,斜斜细雨将他半身淋了个透湿。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如今这在雨里的,正是绥帝。
第39章 庄周梦8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绥帝并非山居客。
否则,这会儿他早该灰飞烟灭了。
他的半身被淋得湿漉漉的,雨珠不停从他袖袍处滚落,可他却浑然不知。
他看着我,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有疑问,却又永远得不到答案。
我抿紧了唇,过会儿,犹犹豫豫地开口:“大人来寻我,可是为了夫人?”
久未说话,我的声音还有几分嘶哑。
他表情沉重,微微颔首:“正是。”
我道:“您夫人误会您是山居客。这应是一场误会,不如您来亲自向她澄清。”
他却置若罔闻:“夫人病重,怕是等不及了,还请姑娘随我走一程。”
我愣了愣,忽然有所悟:
每回梁都一下雨,慕清便会缠绵病榻。今日怕是绥帝知道下了雨,慕清要撑不住了……所以才会只身前来找我。
见我迟迟站在原地没动,他沉默了。
雨声渐渐地大了。
很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姑娘不妨……也为我解个梦。”
风雨晦暝中,他向我娓娓道来——
这场已过了十年之久的梦。
十年前,他曾做过一场离奇的梦。
他梦见慕清死了。
绥帝大名赵渝,他与慕家长女慕清,自幼便是青梅竹马。
他们成婚得晚,起初先帝不愿让他与慕家结亲,他便一直熬着,直至先帝过世,才得以顺利同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成婚。
自那之后,他更名赵绥,再也不准旁人提起他的旧名。
水至清则无鱼。这“渝”字,委实寓意不佳。
起初的一年,慕清与他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北朝几任先帝都是妃嫔众多,但绥帝则不同,皇后一人独宠后宫。
这却给慕家带来了可乘之机。
北国建国八十年,慕家贩茶则有五十余年,独靠着一支名茶青潋雾,把控着无数权贵的脉络,朝野内外,权势倾天。
此时的北朝,与这支庞大的家族盘根错节,牢牢吸附着,便如大厦之将倾,岌岌可危。
绥帝登位后,拔除祸患,清除积弊,将与慕家勾结牵连的官员统统送入死牢。慕家知道这笔账迟早要算到自己头上,更将绥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想要除掉他。
争斗难解难分,旷日持久。这一切,绥帝虽早就料到了。可为了慕清,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娶了她。
只是随着日子拉长,年少的誓言终究不复当初。他恨慕家利用慕清,慕清更恨他将事事做绝。
没有输赢的较量里,一腔腔无处发泄的怒火终于化成怨恨,统统浇在挚爱的人心上。
慕清嫁给他的第三年,这场对弈冲突终于达到了顶峰。
慕家誓要与朝廷鱼死网破,变本加厉地挑起争端。而绥帝决意联手宁王,将慕家一举击溃。
宁王的价码何其低廉,只要绥帝肯迎娶他极为疼爱的女儿——自幼双目有疾的静仪公主。
婚事很快便被敲定。
他没有问过慕清的意见。他也不再需要她的意见。
而慕清也终究忍无可忍。
慕家的逼迫终于让她无法再忍受。
同样无法让她忍受的……还有自己夫君的冷言冷语。
这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她想要的。
可却成了报应,在她身上。
婚典前的一夜,绥帝又晚归了。
但她不怪他,如今他能回来,便已是莫大的恩典。
她闭着眼,手里紧紧地握着那盏茶,心想:
后日她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阿渝,迎娶别的女子。
朝中的那些老臣指责她无后。而静仪公主才十四岁的年纪,自然是能为皇室血脉开枝散叶的。
只是细细回想起来……他们成亲至今,竟没有几日是称心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最终选择饮下了那杯毒茶。
是夜,绥帝来到床榻前时,的确感到了一丝丝不同。
慕清看他的眼神里,再没有平日的愤恨或是怨怼。
相反,她的目光很温柔。
“夫君,让我为你宽衣吧。”她的声音很轻。
“夫君”。她已多久没有这样唤过他了?
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
可她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他有些警觉,但终于还是冷笑一声,张开了双手。
慕清站在他面前,许久却未曾动作。
她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眷恋:“你再抱抱我,阿渝。”
他既是不耐烦,更不愿去想她这一切柔情蜜意下究竟又藏着什么可怖的阴谋,最终只咬牙切齿地道:“你若又想出什么诡计,孤劝你趁早打消那些念头。”
可她好像哭了。
他被她的眼泪弄得心烦意乱,有些莫名的慌张:“到底发生何事?”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转身上榻。看上去就像平时那样,酣然入梦。
次日清晨,便是静仪公主入宫的日子。
今日,慕清作为皇后,自然也要到场。
只是任绥帝冷声唤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以为她又在玩什么把戏,忍不住心生怒火,冷笑一声:“皇后,你不要给孤装蒜。”
她仍旧没有声音。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开口:“慕清,你以为今日你不去,孤会这样放过你吗?”
她却没有醒过来。
他定定的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清清?”
她曾经说,哪怕是慕家倒台的那一日,也根本没有人会赶来救她。
她没有骗他。
他把她抱到暖炉上,想暖和她已经冰冷的身体。
这一日,都城下了几十年未曾一遇的大雨。
再之后,他便醒了。
梦里的一切悲恸,尽数化为乌有。
醒来时,他看到慕清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擦去他额上淋漓的大汗,朝他轻轻一笑,低声打趣。
便如同年少时,那些已被遗忘了很久的日子那样。
这之后,他便宣布退位,从此带着慕清隐居梁都。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他再也喝不出茶的味道。
而那场梦,则被他深埋在最深的角落,再也不愿忆起。
绥帝的故事结束了。
他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望着他,心里已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慕清才是山居客。
所以她的房中才没有暖炉。
所以,她的身体才会每况愈下。天阴时尤甚。
绥帝告诉我,山居客同非人或已亡人相处久后,也会从梦境中醒悟。过去几日里,我多次去到府上拜谒,想必慕清受了我的影响,也已察觉了真相。
我转过头,望着面前绥帝府门的牌匾,慕清就在府中。他却好像畏怕踏进去一样,因为知晓里面等待着的是什么。
慕清的病,无药可医。
活人骨只能救活人的命,救不了已死之人。
我跟在绥帝身后,踏入内室,慕清早已站在窗边。
她望着窗外的雨幕,感慨道:
“阿渝,你看这雨,像不像那一日你从梦里醒来?”
“彼时外面下着瓢泼淋漓的秋雨,你问我答不答应,从此与你远离朝堂,再不问政事,闲云野鹤共此生,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说,好,我答应你。”
慕清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
“……时日已尽,我要走了。”
绥帝看着她,眼睛通红,声音有些哽咽:
“人生……实在是太过短暂了啊。算来你嫁给我的时日,其实不过……三年而已。能有幸再与夫人共度十年……赵渝,没齿难忘。”
慕清满眼含泪,却是笑着的:
“阿渝,我原谅你了。”
她的手触及墙上的那副画,在我们面前,终于渐渐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