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岁+番外(39)
“我累了。放开我,让我回家。”
身体沉沉的。
眼前一片黑暗。
我跌倒在地面。
有什么从体内流了出来,似乎是胃粘到了地上。
我低头去摸,却只摸到一把滑腻腻的鲜血。
身体被剧痛淹没。我有气无力地挣扎几下,心想:
再也吃不了梅子糕了。
喉咙呜咽着,发出破碎的音节。这声音便如风雨之中微弱的烛光,颤动一下,终于熄灭了。
血沫从我的口角缓缓地,静默地流淌出来,我闭着眼睛,寒冷自五官蔓延。
浑浑噩噩的,我似乎问道:
“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没有人回答。
我闷哼一声,又吐出大股鲜血。也许是等待着谁的哀怜,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好痛。”
如同过去千百次的问题,我总期盼着他的回应。
可我等不到答案。
我多想告诉苏澜,那些念过的五花八门的书,让他不胜其烦的问题,我从来都是知道答案的。
我只是太寂寞了。
过去我读了很多很多书,知晓了不计其数的奇闻异事,却从没有一个人与我分享这个寻常壮阔的人世间。
如今问题也不再有。
长夜漫漫。
梦里又是我起身,提着那一盏游鲤灯,穿过无尽的朱红长廊,循着重重灯影走向更深处。
灯影琳琅,重重红绡纱帐,映燃归去的路。
茕茕如岁。
一如来时。
【前尘,完。】
第32章 庄周梦1
北地热闹如往,纵然换了个天下,梁都照旧车马喧闹,往来不绝。
如今是永安四年,昭国亡国已有两年。
一年前,北政王向苏澜上降书,幼帝被废。至此北国亡国,四国统一,闻名遐迩的秦国皇帝终于得以君临天下。
而苏澜格外开恩,竟叫人传了信来,保留北国各诸侯王的身份,准允他们留在封地自治,并指派一人代为处理北地朝政。
自我这残缺不全的尸首被卫泱从土里挖出来后,他便带我一路至此。
一路上我都昏昏沉沉的,不知走了几天几夜。去往北国的路上,我总是在做梦。
梦中常有苏澜的声音。
我虽已不记得他是谁了,但卫泱告诉我,生前我曾是很喜欢他的,想必这也是为何梦里常听到他的声音。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直至半个时辰前,我是忽然被一阵芬芳馥郁的桃花香唤醒的。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眼前的景色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漫无边际的桃花林在我面前铺陈开来,无穷无尽蔓延数十里,中无杂树,映目皆是醉人的粉红。微风拂过绿茵茵的草地,桃林沙沙摇动,落英缤纷,淡粉的花瓣如雨飘扬。
卫泱指着远处,对我道:“越过这片桃林,便是北国了。”
我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出这一片繁盛的桃林,又穿过一道极狭窄的峡谷,梁都便终于声势浩荡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进城前,卫泱再三叮嘱我,北国诸侯割据,城内势力盘综错杂,不可私自乱跑。尤其我现在体质特殊,万一被哪位侯爷抓去熬汤了,便是一万个他也救不回我来。
我闻言有些恐慌。卫泱见我紧了紧衣袖,生怕哪块不全的皮骨露出来,便暗沉沉地笑了。
我正不满他的幸灾乐祸,他却稍一躬身,声音淡淡:“上来,我背着你。”
梁都繁华,行人如织。
卫泱背着我走走停停,但凡落脚处皆避人耳目。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何总绕着闹市喧嚣处,后来注意到周围人看我时异样的眼光,才无声地将脸埋入他的肩窝。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停下来。
我大抵是睡过去了,只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和人交谈,于是悄悄抬起头偷瞄周遭的情况。
此处应当是个客栈,外面街市车马川流不息,想必是地处繁华闹市。大堂内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卫泱站在柜台前,掌柜的是个老头。只见他上下打量了卫泱一番,随即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小伙子……这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啊。”
我:……
近日盗墓之风四起,大约是我睡得太沉,穿着又破烂,他竟将卫泱当成偷尸体的毛贼了。
卫泱面色不改:“给我一间上等房。”
这上等房的配置可谓是富丽堂皇,奢华至极,简直可以同寻常宅邸相比。五六间内室不说,居然还带了浴池,价格定然不菲。
我的视线偷偷在卫泱那身布衣上逡巡良久,又悄悄鼓起勇气向窗外望了望,看上去距地面不高。
卫泱淡淡瞟了一眼,戳破我的心思:“你若是想跳窗,这把骨头可要折个七零八落了。”
我立刻板起脸来:“其实是墙上的这幅画太过赏心悦目。”
墙上挂着幅《春夜宴图》,自我进入房间里便留意到了。画上几名侍女正在备宴,筵席上摆着丰盛的鱼肉果蔬,座上却空无一人,似是宴会还未开始,客人尚未到来。
而在这幅画的角落里,却突兀地画着个饮酒人,我好奇地凑近了看。
画上的人正在饮酒,仰着头,酒水从杯盏中流下,竟似真的一般。
下一刻,那小人便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酒洒在他身前,我与他大眼瞪小眼,皆目瞪口呆。我差点惊掉了下巴:“你……你……你……”
“别碰。”卫泱适时出现,闪身在我与那画之间,挡住了我。
见我沉浸在震惊之中,不能自已,卫泱这才开口向我解释:
“这是北国奇珍,山居客。”
我揉了揉眼睛,方才的小人早已逃之夭夭,画中桌上的酒却洒了一地。又听得卫泱继续说道:
“北国盛兴书画之风,常有已故之人的残魂寄住在画里,山水画居多。画技高超者常能引来众多,文人也以自己的画中多山居客而自喜。”
说罢,他瞟了一眼方才的画:“想来这山居客是来这画里偷酒,不巧却被你被抓了个正着。”
听他说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好奇:“那岂不是北国人个个都能长生不老?”
他摇了摇头:“已故之人的残魂,是被在世之人极大的哀恸凝聚了。除非哀恸一直不能平息,否则迟早还是会消散。”
“且住在画里,便不能说话。因此山居客耐不住寂寞,化为人形是常有的事。一旦化为人形,魂魄便开始消耗,直至殆尽。”
我立刻发誓:“我保证我住进去就不出来了。”
卫泱笑了:“你是已经被复活了的活人骨,并不是真的魂魄,入画只会更快消失。”
“况且这山居客是北地异宝。画一旦带出了北地,便荡然无存了。”
我顿时有些沮丧。
他看出我的难过,轻笑一声,暗红的瞳孔柔和了些,随后递给我一套衣物:“去沐浴吧。一会儿我叫人送饭上来。北国白昼极长,时辰也不一样,用过饭你可以休息一阵了。”
浴堂不大,也算不得奢华,但装饰极为考究。
我躺在池水中,细细打量着我这一身残破不堪的皮骨。
胳膊没了几处皮肉,腰身不算完整,胸腹布满了疤痕,后背摸起来满是疮痍。脸皮倒还算体面,看上去较常人没什么不同。
手腕上的珠串黯淡无光。听卫泱说,这是人骨做的。我能够复生,也正是这珠串的功劳。
腾腾雾气从水面上弥漫开来。我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静静地浸泡在水中。
说来卫泱明明要将我交与皇帝,为何如今又带我来了北地?
听闻那皇帝苏澜久居于秦,应当不住在这里。
可怜我现在只是半具骨架,只能任人摆布了。
一路上诸多见闻,我在心里暗暗感慨着,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柱香的时刻。
我却越泡越不对劲,忽地皱眉:怎么感觉这么香?
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室内竟充斥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我再一皱眉,忽然想到:方才卫泱说,我现在体质不同常人,更是一味珍贵的药材……
好像还可以拿去……熬汤?
我大惊失色,顿时被吓得连连从池水中站起来,哆嗦着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我从浴堂回来,卫泱却并不在房中。
桌上摆了几碟酒菜,还是温的。我想他大概是下楼去了,便也跟着去向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