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桥(11)
清晨,飞机降落在镜水机场。
北方春寒料峭。
我脚下不稳,打上车直奔程洵那间房子。
门打开。
程洵愣住:“乔边?”
“谢如岑呢?海流呢?”我急声问,“他们在这吗?”
“别急,海流在睡觉。”他拉我进屋,“程演带谢如岑去了公安局。”
我胡擦着脸。
他递给我纸:“海流第一个到的现场,目睹惨象,受了很大刺激。”
我愣住,泪也不止。
“你去哪儿了?”
“苑洲,我去了谢如岑的老家。”
程洵看我一眼:“我去过琼山找你。”
“房间里多半东西都在,中介说你连夜搬走,押金也没要……匆匆忙忙,很像逃难。”
空几秒,他问:“你在躲什么?”
我眼珠游移,没说话。
地上,光越聚越多,淌到脚边。
程洵起身。
“先休息吧。”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朦胧中听到钥匙开门,听到脚步靠近,有人推我。
喔,谢如岑。
她抱着我开始大哭。
我的视线散在远处。
去年夏天,她看到我胸前的疤痕,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纹一朵花。
我上夜班,她在休息室等我,买了吃的,我一下班就有宵夜。
她把我出狱后第一幅画认真裱在框里,站在画旁边,比着剪刀手,叫我拍照。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瘦削腼腆,看到我弯起眼睛。
她在拼命抓住我。
一想这些,我也哭了。
程演叹气,没有劝,避开去了厨房。
谢如岑哭完。
她问,我答,掐去在琼山放纵的那一段,告诉她苑洲的事。
一直待到傍晚,程洵回来,把我和程演叫到一起。
“我去见了心理医生,他说治疗效果不好。海流把恐惧、悲痛藏起来,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心,现在就像往气球里灌水,水不断增加,气球不会破,只会更沉重。”
“等到气球坠地,心理彻底崩塌,重建会很难。”
程洵眉头紧锁。
“他建议我们带他到新环境,最好找到一个合适的刺激,先把情绪疏通出来。”
“我可以带他和如岑去旅游。”程演说。
程洵摇头:“路上很累,会加剧疲惫,而且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不能走远。”
“再者,姐弟两人在一块,很可能负面情绪相互传染,我怕他们一起陷在里面。”
……
我想了想。
“我行吗?我家附近有个公园,我能陪他玩,也能按时带他去看医生,你们看行不行?”
程洵看一眼我,又望向程演。
程演思忖半晌:“行,我去问问如岑。”
“暂且先辛苦你。”程洵说。
时隔一年半,我带谢海流回到了家。
小孩像一具空壳,不说话,不乱动,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待着。
吃的、玩的一一买来、试过,他礼貌又疏离,也不会拒绝。
他忍着吃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吐过一回。
鞋磨破脚腕,他不说。等我发现,伤口都烂了。
期间又带他看了心理医生。
第二次,他明显抗拒,要走的时候,他停在门口抓着门框。
他呼吸不畅,看着我,只是望着,眼里空空如也。
跟程洵商量后,决定暂停心理治疗。
当天晚上,谢海流开始发高烧。
程演知道后,来了,要接走小孩。
我没同意,拉着他出去吵了一架。
回来后,我在地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没过多久,小孩蜷腿坐在我身旁。
天渐浓渐黑,屋里没开灯,一大一小依偎着。
“我给你说个秘密吧。”我开口。
他低低地“嗯”一下。
“和你一样……”
“我也见过人死的样子。”
他的呼吸不再平静。
“是我一个朋友。”
“那是场交通事故……我看着车压过人行道,朝她撞过去,就那么一瞬间,天旋地转,我下意识闭眼。再睁开,就看到她歪着身子,挂在围栏的尖刺上,她眼睛睁大,直勾勾地看着我。”
小孩不住发抖,我抓着他的手。
“血不断涌出来,淌到我脚边。”
“除了血,还有肉,肚子里的肉,翻出来,黏乎乎的挂在尖刺上,往下滑……”
“啊——!!!!”
谢海流抱紧了头,他尖叫着,像刀割开喉咙。
我压着声音。
“味道很腥,我当场吐了。”
“当时我很怕、很怕,我不敢看她,她睁着眼,好像在怨我,怎么不救她。”
“我呢?我背过身去,恶心得呕吐,满脑子只想逃。”
压抑的哭声传来。
一颗心空荡荡,四处是风。
“我在那儿待了很久,等着警察和救护车,三十多分钟就像一辈子那么长。她在我身后死相凄惨,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多想她能告诉我,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多想有个人对我说,害怕、想逃,也不是错。”
这句话,说给他听,也说给我听。
我搂紧他。
“妈妈的死不是你的错,她生前有多爱你,以后也会那么爱你,不会讨厌你,更不会恨。”
“看见你害怕、恐惧,她会更心疼,因为她没办法再待在你身边。”
“她只会怕你不开心、吃不好、睡不好,怕你自己责怪自己。”
“害怕,不意味着你懦弱、胆小,那是妈妈给你的保护。”
“她想让你逃,她只想——”
“让你逃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待太阳升起。”
寂静黑暗中,小孩的哭喊撕心裂肺。
哭喊过后,谢海流逐渐在好转。
一次去公园,等绿灯时碰到有人牵狗,萨摩耶乖巧的蹲着。
海流看着它,它主人让他摸摸,他摇摇头,又躲到我身边。
我想起了小雪球,才意识到回镜水后,我只忧心谢家姐弟的事,还没联络乔行。
电话拨出去。
“喂。”
我舌头打了结:“哥,哥哥。”
一阵沉默。
他问:“在哪儿?”
“在家。”
“刚到?”
“不,不是……有一段时间……”
又是漫长的沉默。
嘟——一声,乔行挂了电话。
再拨,变成了占线。
乔行气极了。
我坐立难安,前去金鹤湾找他。
第8章
新芽初绿,空气清透。
结果,墅区门禁不让出租车开进。
乔行不接电话,我打了退堂鼓,准备带谢海流返回。
正低头跟小孩说话,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喊。
“乔边!”
回头望去,车旁边是个年轻男人,平头、浓眉,隐约眼熟。
他走近了:“真的是你,乔边。”
又冲车里说:“是她!”
我在记忆里搜寻到一个人,想认,又怕认错。
车上再下来两个。
“不记得了?”他问。
“我是祁信,喏,顾游弋、潘意。”
真是他,我尴尬的笑笑。
剩下两人,一个纨绔,一个疯,也记得。
“也对,当年乔家家大业盛,大小姐怎么会把我们看在眼里。”顾游弋冷笑着上下打量我。
我说:“没有,只是没敢认。”
“呀,这小男孩是谁?”潘意摸了一下谢海流的发顶。
“该不会是你儿子吧?”
“朋友的弟弟。”我把小孩拉到身边。
“来找你哥?”祁信问,“正好顺路,可以载你们一程。”
他笑容爽朗。
推脱了推脱,还是坐上车。
“看你这架势,还真以为结婚生孩子了。”顾游弋说。
潘意笑:“您倒是结婚了,也该生个孩子当个好爸爸。”
“说话跟老妈子似的。”顾游弋啧声,扭头看我。
“哎,大小姐,牢里好玩吗?”
他眯着眼角,似笑非笑。
我换了个姿势,捂住谢海流的耳朵,也笑。
“好不好玩,你自己去试试呀。”
顾游弋咂嘴:“不愧杀过人,说话都带□□。”
小孩一动,抬头看着我。
空气凝固,除了顾游弋在哼歌,没人说话。
沿途松柏浓绿,快速退后。
上了坡,平静无波的金鹤湖水色潋滟。
我问:“你们这是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