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桥(70)
“就在她想要举报你的时候,你去自首,贺迁……”
话到此处变成了漫长的沉默,更显的雨声聒噪。
燕扬双手交叠撑着额头。
“这个。”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放到桌子上,打开,是一条手链,坠着小片甘菊花——我那时送她的订婚礼物。
“她托我还给你。”燕扬说。
我出神地看着花朵里金色的蕊心,仿佛看到那年我们一起种太阳花,金黄的花瓣碾落到泥土中,蜷着,然后萎败。
“乔边,我们也算到头了。”
她的话犹然在耳。
愣了半晌,我问燕扬:“你准备去找她?”
他想了想,点点头:“是,大概是太过偏执吧。”
他又抬头看我。
“其实我们这些人,好像都是如此。”
我一愣,笑了笑。
茶凉了。
燕扬起身要走,我让他稍等,回到卧室取出一副耳钉,一个月亮,一个星星,再放到原本放手链的空盒子里。
“这是?”
“物归原主。”我说。
燕扬拿走盒子:“嗯,我会交给她。”
他说了再见。
初秋时节天气最为舒适,行动不便,我也愈发嗜睡,画不了两笔就撤到床上,和两只猫一样惫懒。
常阿姨开始频繁来看我,孩子的孕育,好似让她找到了新的盼头,也逐渐从悲痛欲绝中振作。
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有时恍惚觉得,我们两个像是企图通过对方治愈自己的伤口,一个是接连失去女儿的母亲,一个是童年缺少母爱的女儿,正好互补着心房残缺的空洞。
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让我不可自拔地陷在她的关怀中,也毫无保留地投射着自己的感情。
有一天常阿姨看到了我送给贺折那幅画。
“这是……阿折的妈妈吧。”
“对。”
她轻触着画面,眯起眼睛似在回忆。
“我想起第一次见的时候,他才两岁,很乖,大概因为那时我也穿了一件浅绿的裙子,他认错了,怯生生地叫我‘妈妈’,眼泪都快出来了。”
“然后,他爸爸说‘那不是你妈妈,是阿姨’……可能那是唯一一次他这么叫我。”
常阿姨低垂着视线,细碎的光含在眼底,语气里尽是遗憾。
我劝慰她:“贺折虽然一直称呼您‘常姨’,实际上早当您是他的母亲,只是叫了那么多年突然改口很难,也不习惯,但您在他心里占有很重的分量。”
“我记得以前,还没正式和您见面,只是擦肩而过,那时我们都在问那个好看的阿姨是谁,贺折介绍给我们,说‘那是我和贺迁的妈妈’。”
“他一向内敛,外冷内热,感情都是藏着的。”
常阿姨一愣,笑起来眼里波痕荡漾。
她点点头:“的确是这种性格,不然也不会等你等了那么多年。”
我咧咧嘴,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才多大,问我要一个戒指,我追着问了好久,才告诉我,也不让我跟任何人说。”常阿姨笑着看我,“我替他一直保密,看着他辛苦的暗恋没有回应,也很心酸。”
“他虽然内敛,但认准了一个人,就不会再变。”
我听着,心里滚烫。
晚上,我让贺折摸肚子,有胎动。
他轻抚着,说:“这么活泼,也不知道心疼他妈妈。”
我突然觉得紧张,问:“这小孩万一不想让我当他妈妈怎么办?”
贺折笑了笑:“那就让他叫你阿姨,叫我叔叔。”
我也跟着哈哈:“好主意。”
入冬的时候我生了小孩儿。
再到第二年入冬,收监在即,我愈发焦虑不安。
安逸了太久,过往像毒蛇悄悄潜入,我又陷在了那些晦暗不明的阴影中。
噩梦连篇,我总在半夜惊醒,醒来满脑子混乱不堪,再也无法入睡,便小心翼翼地下床,到小孩儿那看看。
小小的一团,不哭不闹的时候就是个天使。
大猫好像总能发现有人醒来,我关上门出去,它就在我腿边蹭来蹭去。
寂静的夜里“喵”一声。
我把它抱到怀里歪到沙发里,它伏在我胸口,打着小呼。
更安静了,静到心跳咚咚作响,甚至要牵动整个身体。
门响动一下,脚步声缓缓靠近。
借着窗外的霜,我看清了贺折。
“它总那么粘人。”贺折抱起猫坐到我身边,被打扰的猫“喵”一声,没有反抗,随遇而安地窝在他的怀抱。
我靠着他,说:“小猫呢,若即若离,你看我,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似乎察觉到异样:“怎么了?”
微侧过身体,他扶着我的后脑勺,低下头看着我,眼中暗潮幽深。
我环住他的脖子,贴到他耳边,把眼泪掉进他的衣领。
“你等了那么久……”
“对不起……还要让你等。”
喉间一道低声叹息传来,贺折把我抱紧,声音又轻又柔。
“你还会逃跑吗?”
“不会。”
“那你能乖乖回家吗?”
“……能。”
吻落在泪痕上。
贺折说:“那就好。”
之后是一段空白的时间,围栏内藏着枯燥无味的春夏秋冬。
我在机械的重复中苦熬着每一天。
我听说了有人入狱,有人无期,有人背井离乡,有人还在垂死挣扎,他们的结局好像是一个故事里无关紧要又必不可少的交代,又像是无数命运环环紧扣、相互纠缠的结果。
参与了故事编写的我身在其中,也有自己的结尾。
走进来是一个萧瑟的初冬,走出去也是。
天色苍白,空无一物。
呼吸过后,冷风嗦进了身体,一个激灵,我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有一辆黑车,我捋了捋头发小跑过去,兴高采烈地打开车门。
“贺折”两个字后面还没来得及加感叹号,人就愣住了。
一个金链子大哥斜看着我,他凶神恶煞,拧着眉头,撅着两片嘴巴,正在涂润唇膏。
面面相觑。
“呃……”我傻眼了。
“谁啊你?瞎他妈开车门!”他说话,因为涂唇膏的原因,嘟着嘴,声音怪里怪气。
“啊,那个,我……”
里面待久了,话也语无伦次。
这时有人走近,带来一片阴影,一道声音低沉柔和。
“抱歉,我太太认错车了。”
我侧过头,贺折抱着小孩儿,一大一小正看着我。
我鼻子发酸。
贺折满眼笑意,问小贺迟:“你妈妈是不是有点儿傻?”
小孩弯起眼睛,格格一笑,奶声奶气的说:“洒。”
我纠正贺迟:“不是‘洒’,是‘傻’。”
他大眼睛汪汪亮,还是说:“洒。”
他张开胳膊,跃跃欲试地要我抱。
贺折笑:“你说你妈妈傻,她才不会抱你。”
“妈妈好看。”他立即改口,满眼期待地望着我。
我伸手把他抱到怀里,他揽着我的脖子把小脸埋到肩口,喊我:“妈妈。”
“嗯。”
“妈妈。”
“昂。”
“妈妈。”
“啊。”
“妈妈。”
我问:“你想我吗?”
小贺迟看着我,长睫毛忽闪,摸摸鼻子摸摸脸,说:“可可可可可想了,那你想我和爸爸吗?”
不远处,贺折正等着我们。
稀疏的冷白薄雾里,他是温暖春日。
我向他走去,走入光里。
“我也好想你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