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8)
她成了,将丁烈的眼光牢牢抓住。
被这样英俊的男人追逐、渴望,姚红玉身为女人的虚荣,如浴春霖,一瞬复苏。
她头前听剧院的人说了,兴义堂红棍丁烈,名字是不敢直呼的,人人见他,不免恭恭敬敬尊他一声,烈哥。
男人么?姚红玉观丁烈,或许可以有一个。
第12章
姚红玉那日在戏台上的戏演砸了,她手里的方帕子脱手,乘风化蝶般飞向台下,男人们起身哄抢,偏它似生有心意地飘来丁烈跟前,被他伸手一握,轻易捉住。
罗帕在手,姚红玉的心定了,一定,脸上的神情便流光飞舞,明艳不可方物,《梅玉配》里苏玉莲芳心动,羞唱:“但愿他拾罗帕两情相向……”她也情意绵绵,绕指向丁烈。
听了月余的皮黄戏,终于在此刻悟出门道,丁烈把那方罗帕捻起来,轻轻搁到鼻下,学那徐郎,着了迷地将痴男怨女的痴缠细品上。
当晚,他没走成。
从下场门往里走,依旧穿过那段黑魆魆的过道,怀中揣有一块女人的方罗帕,那世界对他不再有敌意,有人抬着道具从他身边经过,一人高的屏风,丁烈侧身让道,手臂被勾住,等人走过去,已不见他的影。
两口堆满蟒袍褶子的大衣箱叠着挡住楼梯下黑暗的一小隅,丁烈两手一勒,搂着个人,软身子、半臂不到的细腰,身段高矮,丰腴肥瘦,根本不消猜,他在台上看了一个月,闭上眼也能胸中勾勒,是姚红玉。
她扭了扭腰,发现无济于事也就不再挣扎,软在他臂弯抬起头,明知故问地翘起一对睫毛:“你怎么来了?”
她说话很有意思,舌头飞快一卷,活泼轻快,有股天真不知事的俏丽,丁烈掐她的软腰:“你丢了东西,我拿来还你。”他不讲广东话时,咬字变得很斯文,仿佛有了无限的耐心和柔情,听来令人动心。
他想掏帕巾,叫她用掌心捂了嘴,推到墙上。
楼梯上蹬蹬下来个人,是大师姐,口气又乏又轻慢:“见着红玉了么?”
找她的,姚红玉眨眼,怯生生对他摇头:“嘘,别出声~”
有人殷勤迎上去:“没啊,师姐找她?”
“小丫头片子。”来人转身蹬腿,利索上楼,木楼梯下的浮尘簌簌扬了二人一脸,“让她伺候个水,又不知躲哪儿偷懒去了。”
昏黑里,姚红玉的眼睛有点红,她撇嘴,轻轻去掸丁烈脸上沾的落灰:“一看见你,我把打水的事儿给忘了……”她抿嘴解释,眼中水光更莹然。
落在眉弓上的指尖儿软而凉,被丁烈火热地攥住:“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这儿不好么?”姚红玉笑,是小女儿对心上人的赧,“下了台,卸了妆,怕你认不得我来。”
其实哪里会认不出,她身上那股罗帕上一样的香气,丁烈把嘴贴到她的眼尾,找那颗红痣:“我认得你的痣。”
“只是痣吗?”姚红玉叹息,伸手搂他的脖子,于是吻从痣上,又移到嘴上,“别的,就不记得了?”
丁烈突然发狠,两手往姚红玉的膝盖窝下一捞,把人抵墙上。
姚红玉痛吟一声,顺从地放软身子,将腿盘上丁烈的腰:“今晚以后,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呜……”春芽破土,姚红玉最疼痛时,狠狠咬住丁烈的耳朵。
如她说的,往后他俩欢好,姚红玉偏爱舔咬他的耳轮,总能叫他想起那一晚,腿上涓涓滴落的灼热。
丁烈在戏院的风流韵事传到牌桌上,白盈盈正陪着洪嫂同几位太太打八圈。
“盈盈啊,点解唔见你带你对玉扼?”四双手噼里啪啦地推着牌,眼尖的笑说。
「粤:怎么不见你戴你的玉镯?」
别看这些太太成天足不出户养在家,消息确是顶灵光,彼此间拉了条电话线,人人笑眼底下窥着同一台戏,她们心照不宣,嘴上不明着讲,眼睛瞟来瞟去,终归要摸一摸风向。
轮到白盈盈补花,摸上一只八筒打出去。
洪嫂大叫:“哎呀,胡啦!”清一色,一条龙。
方才笑脸相对的人伸头探牌面:“你会唔会打牌丫,下家都听牌喇,你仲喂八筒。”
「粤:你会不会打牌啊?下家都听牌了,你还出八筒。」
白盈盈笑笑,趁大家算番的功夫里把手上扛开的三个八筒推倒,混入牌桌。
洪嫂赢了钱,红光满面:“咪听佢嘅,即管放心打。”
「粤:别听她的,放心打。」
输钱的人不作兴,旧事重提:“盈盈今日冇带佢翠镯,手气都唔得喇。”
「粤:盈盈今天没戴她的翠镯,手风都不行了。」
搓牌声截断话头,洪嫂兴致正高:“仲有时间,再打返八圈。”
「粤:时间还早,再打八圈。」
一场牌从昏黄打到夜黑,终于散场,门口停了几辆黄包车,都是来接人的,看到阿嫂出来,我抖着裤脚管站起来。
没了洪嫂为她撑腰,同出来的女人逮着机会,坐在各自的黄包车上,不叫走,别有用心地从篷子后露出半张似笑似同情的脸:“好耐冇见阿烈喇!下次叫佢嚟呀,一齐饮茶。”
「粤:好久没见阿烈,下次叫他来啊,一起喝茶。」
阿嫂只是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车上的人捡了个无趣,悻悻然出声:“仲唔走!”
「粤:还不走!」
我拉着阿嫂回洋楼的家,半道,她喊我:“小邱。”
“阿嫂……”我把车拉得慢些,竖着耳朵等她的话。
“阿烈有几日冇返嚟嘞!”
「粤:阿烈有多久没回来了?」
我咬牙,握紧两个车把手,身子向下压,车轮又飞滚:“烈哥又开咗几个新生意,做到除唔开身,等几日,等佢忙完就返嚟嘞。”
「粤:烈哥又开了几个新生意,忙到脱不开身,等几天,等他忙完就回来了。」
她在车上,轻轻嘟哝了一声,我骗阿嫂,但她未揭穿我。
其实我和她一样,也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烈哥。
第13章
要说我们之中有谁见过烈哥,就只有鬼头七。
那晚他喝得醉醺醺,道都走不直,却不忘骑墙头,从小厨间的后门翻进来,摸黑进屋。
浑身酒臭气,我掀被子,大声叱:“啊,你好啊你!夜半三更,饮得醉醺醺,去边度鬼混喇?”
「粤:你去哪里鬼混了?」
他吓得像夜半撞鬼,胆战心惊地扑上来堵我的嘴:“小声点,咪让阿嫂听见!”
「粤:别让阿嫂听见!」
“啊!你去揾女人?!居然唔带我!”
「粤:你去找女人,居然不带我。」
他支支吾吾好久,要我再三保证,甚至用堂口兄弟入门誓约起誓,今夜的谈话半个字都不可以泄露出去:“我讲畀你听啦!其实今晚……我去见咗烈哥……”
「粤:我告诉你吧,其实今晚……我去见了烈哥……」
几日未见,烈哥的样子显得有一点懒怠,头发斜斜刺在前额,口中咬一截燃了一半的烟,烟雾迷蒙地靠在卡座里,扬手招过路的吧女给鬼头七送上威士忌,“里啲鬼佬最钟意呢个。”
「粤:洋鬼就喜欢喝这种酒。」
酒是琥珀色的,那些鬼佬水兵手里人手一杯,看着温醇无害,实则最劣质,鬼头七饮到面酸,眼睛眉毛挤成一团,丁烈乐得大笑。
“屋企,最近好吗?”烈哥主动问。
「粤:家里最近好吗?」
“好呀,好呀,烈哥,你几时返来啦?阿嫂都好挂住你呀……”
「粤:你几时回来,大嫂她都很想你……」
丁烈指上的半支烟,遽然火光猩红:“最近……有些事……”他又叫人送上许多酒,各式各样的,琳琅满目摆满一台面,热闹似开酒铺,“来!饮咗!”
酒不是好酒,但胜在多,鬼头七人高马大,实际上身体里容纳酒的地方就一片拇指盖的大小,丁烈的酒他是一定要喝的,丁烈望他多喝,醉了的人通常会倒去另一个世界,同这个世界暂时失去联络,于是自不会追问,亦无须回答。
可今晚,先醉的是丁烈。
他埋头添杯,一杯接着一杯满饮,空杯砸在桌上,前额的头发丝垂下来了,压住丁烈的一双眼,显得阴影下,他的面容愈加邪气。
他双眼已迷离,不知同谁讲,仿佛手中倾斜的酒杯,快盛不住了,要往外流出来:“女人吖,表面睇都一样,其实,每个都唔同,你以为佢天真,哇,结果你长多条捻,都唔够佢搞,好似妖精一样,将你精气都吸干,食到你干干净净,连骨都唔净……”说着说着,他把自己都说笑了,“黐捻线,边个比较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