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27)
白盈盈不解:“问我这个做什么?”
“当然要问你。”祁天笑,“如果你喜欢茶花,我们就种一院子的茶花,要是你喜欢月季,我们就种玫瑰花。”
这样的对话,实在太像一段不明朗的邀请,仿佛撒下一张网,又似下了一道饵,总之她若是理他,便上了他的钩,为了一点未必当真的甜头,将自己也输掉。
新娘掷捧花的时候,白盈盈借着人多,独自溜走了。
没多久,祁天就追着她来:“接着。”他把一大团浓芳吐艳的花束塞进她手里,“那些小姐太太可太厉害了,差一点就没叫她们抢去,赶快收好。”
祁天说抢,一点没夸张,他身上原本挺括的西装皱了,擦得锃亮的皮鞋上也多了一枚脚印。
“同女人抢一束花,你也不害臊。”白盈盈低头抚弄花瓣,为了安全,花杆上的刺已经被尽数剔除,但突起的木节仍有一点扎手,不能用力握紧。
祁天倒不在意:“咦?男人不能抢吗?那女人抢到了要嫁给谁?”他说的一本正经,“我看你走开了,担心等你回来,连花瓣都剩不下,喜欢吗?”他矮下脑袋,侧脸瞧着她。
他就是这样的,时时刻刻叫她不提防:“你抢来的,还是你自己留着吧。”白盈盈把花还给他,一定是受了金桂的影响,她竟然也说,“万一灵验,我可不想坏了你的好姻缘。”也不知何时传起来的,婚礼上得到捧花的人,不日也将迎来自己的好日子。
“那你就更得收下了!”接力似的,花束再度回到白盈盈手中,祁天笑吟吟地把她看,“婚礼怎么能只有新郎,没有新娘。”
白盈盈别开头,花杆上所有被砍去的节,都在她的掌温下重新发芽,钻出细小尖锐的刺,叫人握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是花是这样娇艳,虽然断了根,仍顽强地拥有半日寿命,现在扔掉,实在太可惜。
教堂的栅栏外来了辆车,祁天的司机从上面下来,毕恭毕敬有请:“先生,公司里有点事,要你回去一趟。”
仿佛埋怨他不会挑时辰,祁天皱眉头:“非要现在吗?”
“是急事,很要紧。”任何事情,只要在前面添上急,紧要,都催命一样的刻不容缓。
祁天向白盈盈告罪:“我得走了。”他嘴上这么说,脚却不动,目光掺了胶水一样,黏在白盈盈身上,“你等等我。”没有确切的时间,没有确定的地方,他定规要跟她先敲定,“我们晚点再见。”
等车走得看不见,白盈盈才松开手上的花。
她低下头,将鼻尖贴近花蕊嗅了嗅,余香尚留,它们也不甘心就这样败落啊。
金桂在教堂高高的拱形大门下远远找见她:“盈盈!来啊!吃蛋糕啦!”
算了,白盈盈想,花是无辜的,何苦忍心再糟蹋一回。
“呀!”金桂高兴,“我说我的花谁抢去了呢,原来在你手上。”
第37章
祁天确实有事,车子经办公楼下没停,一路开回家。
“东西带来了?”他仰头靠在后车座上闭目养神。
“带来了。”老张谨慎地强调,“我检查过,是真的。”他朝后视镜里眈了一眼,发现祁天没睁眼,不敢打搅,特意把话说得很轻。
老张前不久刚升任为祁天开车,平心而论,他年纪不到二十四,无奈面相上生得着急了一些,其实比祁天还要小上两岁,可祁天喊他老张,他就自觉自发成了老张,时间长了,他大名叫什么,反而没人在意。
老张心里对这位祁先生是有点怕的,不同与洋人的点头哈腰,他对祁天是一种本能上的敬畏,为他亲眼经过祁天将两个伪装成香港人的日本间谍击毙。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上司拍桌子,质问祁天。
英国在政治上一向是保守派,采取不与日本交恶的原则。
“不知道。”祁天坦然讲,“大阪码头又有人聚众闹事,烧抢「长崎丸」邮轮上的货物,还企图……夹带这份东西混出去。”他把截获的情报呈在桌上,站姿笔挺,概不发一言。
上司只看了一眼,冷汗便顺着后脖颈洇湿衣领,再看祁天,已无心问责,捏着鼻梁根,罢手叫他滚出去。
当日老张是在场的,他亲耳听到,祁天用枪顶着那两个船员脑袋的时候,他们嘴里用地道的老广腔喊求,他们是长崎丸上的华人,然后就再也出不了声了。
祁天踩着他们的背,蹭干净鞋底烂泥:“华人雇员?”他笑,“知道轮船要「丸」,还要替日本人跑船?真是不怕死的。”
当时码头上的华工多数罢工,他们中流传着一句话,讲日本邮轮迟早要完,只有日本人自己还称他们的船作“丸”,拒绝承认早晚完蛋。
到了家,已有人在等他,听见脚步声慌忙站起身,胆怯地垂下头,把自己藏进一片刘海的阴影里。
初次见面,祁天忍不住打量面前的女人。
南方人娇小的个头,身条清瘦,女人对美的攀比都已经蔓延到头顶的今天,她还规矩地在脑后盘旧时做佣的老妈子才梳的发髻,没有主人家的邀请,宁可缩手缩脚地站好,生怕动一动,碰坏屋里头贵重的东西。
她就是张莹?丁烈的新欢?
祁天想,为人倒是老实,无趣也是真无趣,唯独一点好,皮肤生得雪白,依稀有几分白盈盈的影子,想不到丁烈那种人,在这种小地方倒保留了一点点古板的浪漫。
祁天心里这么想,面上仍绅士,客气朝她招手:“你坐,坐吧。喝不喝咖啡?哦,对了,你们喝不惯这样苦的东西。可可好不好?加一点热牛奶。”
女人坐姿拘谨,叠着手畏冷般地搓:“不……不麻烦先生了……”小小一张单人沙发,被她省出一大片地方,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老张在旁边使眼色:“小妹,你带的东西呢?快拿出来给祁先生。”
女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从身后摸出个小包,掀开一只角,黑色的枪柄露出来:“先生……”她讲话六神无主,嘴唇不断地哆嗦,“我……我偷了他的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他……他要是知道是我做的,一定会……会杀了我的。”
“既然出来了,怎么还会送你回去。”他给她吃定心丸,扭头招来老张,“你们老家是一起的?”
老张低了腰回话:“是的,我们是一个村的,都姓张。”
“听说你家里以前是佃主?”
“那都是我爷爷在世时候的事了。”
祁天点头,端起咖啡杯,又想到什么,蹙眉叹气:“如今的中国哪里都在打仗,别看香港现在还有两天太平日子,日本人一打过来,这里也留不得。”
气氛一度沉默,听客们不开口,因他们都是这个时代颠破流离的见证,自是不必说,便陷入茫然与恐慌。
祁天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适时地在稻草上加码:“我打算年底回英国。”老张果然盯他看过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祁天问他的同时,也分出一点目光给手指头打结的张莹,“带上张小姐一起,你们是老乡,到了异国他乡还能就着说说话,正好我家里缺人手,你们看如何?”
两人千恩万谢,只差将祁天当普度众生的如来。
临走,祁天让老张把车钥匙留下:“先生,你要用车吗,那我留下吧。”
“不必了。”祁天大方地给他放假:“这两天你就陪张小姐吧。”他当然看得出他们之间哥哥妹妹的把戏,有多少郎情妾意的成分,再者,他稍后要去的地方,也不便有第三个人在场。
白盈盈没想到,祁天说的晚点见,真是晚一点见。
“喵~”她听见窗外头的猫叫,起身打开窗,“囡囡?”
蓦地,一大团黑影从深夜里扑下来,大大方方跳下窗台,“想我了没有?”是祁天,熟门熟路地闯进她的房间。
“你怎么来了?”
“说了同你晚点见,现在不就见了。”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叫白盈盈想起从前有一次:“上回你也是这么跳进来的?”
“怎么这么说?”祁天眯眼睛笑。
“你一定来过。”白盈盈不接他的花招。
火眼金睛的女人,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祁天岔开话由,假装酸唧唧地问:“囡囡是谁?也为你爬过窗?”
白盈盈果然不讲话了,祁天在心里告罪,用小猫当挡箭牌令她伤心,做法实在下作了一点,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