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26)
礼拜堂的一隅有个红色木头的告解亭,左右各一扇门,分别可容纳一人,中间以一块十字纹的木板隔开两边,使人既可以在忏悔自己的罪孽后获得赦免,又不至于面临私隐被尘世间窃窃私语的耳朵聆听去,在这里,能听到你的,并宽恕你罪行的,只有神,无口的神。
祁天是个坐不住的,他熟悉所有捣蛋的方法,正经对他来说太难,永远煎熬不过三分钟。可以用走的,他非要拉着白盈盈小跑,皮鞋和高跟鞋乱作一团,破坏圣洁的歌颂,白盈盈没有他的厚脸皮,不得已,只好陪他疯,同他一起躲进告解亭。
“我小的时候就一直想这么干了……”祁天很高兴,清了嗓子学神父告解,“愿圣光照耀你的心,使你诚心告罪,现在你可以说了。”
“说什么?”白盈盈靠在黑魆魆的告解室内,小声地问。
她觉得这个地方何其窄小、宁静,静得仿佛连一扇门外唱诗班圣洁的歌声都挡下,但又将将好收容一个她,她在这方狭隘的空间,无端地感到安全,只是又好笑,怎么天底下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人间也好,天堂也罢,能藏住幽暗的,只有幽暗本身,这么想着,孤独感又袭来。
幸好还有祁天:“什么都行,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隔板上敲击,像一种讯号,或者加密电码,白盈盈擅自将他的指音译为,你不是一个人。
“我大概……不怎么喜欢姚红玉……”她讲了,“又真羡慕她。”
祁天立刻说:“你可别学她,动不动拔刀。”好像生怕自己一个没管住,温柔的贤妻就跟着悍妇学坏掉了。
这回轮到白盈盈笑出声:“今天的事,你知道多久了?”
嗒哒,嗒哒,谁也看不见谁的房间,只有手指在木板上轻轻叩:“没多久,我对你藏不住事,见到你就想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剩下不同你说的,大约说了你也不信。”
白盈盈不响,她晓得祁天想听她说什么,他为她失败的感情奔波忙碌,总不见得是图她破镜重圆,也许是取而代之,也许为春风一度,男人本性上都逃不出那样一个轮回,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惦记是心间揉进的一粒朱砂,看见了痒,挠一挠又疼,或者惦记是屋檐下风干的咸鱼,早就不新鲜了,但仍然不失好奇和垂涎的腥滋味。
祁天没想那么多,接着说:“我说过,我对你会胜过他百倍,你现在可能还不信,但今天只是个开始,往后,我会为你做更多。”
嗒哒,嗒哒,木头隔板在叩指声下摇摇欲坠:“我最不相信的就是你这种。”白盈盈说出,“嘴上说是为我,做的事情却让我难看,叫我不好受。”
“我怎么会叫你不好受。”他也愤怒了,“你不相信我,我偏要为你做到底。”是负气,又十分随意,祁天赌誓,“你既然讨厌姚红玉,我就叫她在你眼前消失,让你永远看不到她!”
嗒哒……叩击声停了……
一缕光从隔间的小孔上透进来,旁边的门开了。
白盈盈心惊,推门追出去:“祁天!”那么响,那么慌张。
唱诗班的歌声,在男人一个休止的动作下,潮汐一样褪去,夕阳到了,穹顶上的每一扇窗,都升起火焰融烧黄金的烈光,祁天转过身,笑意吟吟看着她。
白盈盈往前一步:“你要什么?”
祁天也向她近一步:“还是别问了,你给不了我,就别给我希望。”
可暮光那样好,圣乐又回荡,他牵她的手,在神坛前吻她手背的剪影,像被闪光灯捕捉到的,刚获得许可终于能够亲吻妻子的丈夫一般虔诚:“为什么要追出来,让我舍不得。”
“小时候过节上灯会,我永远猜不对灯谜上的答案。”白盈盈看着他,“我不擅长猜谜,你要说,就原原本本讲出来。”
“在这里,我怕我说不出。”
“那就换个地方。”
“好啊。”祁天的眼睛眯起来,他的这种表情,让他有了一种动物性的狡黠,“正好人都走光了,我的公寓现在很清净,也很安全。”
暧昧的邀请,白盈盈甩开他的手。
祁天耸耸肩,伸手去摸鼻,又一次失败,还是太快了吗?
他插着口袋跟上去,才步出教堂,便在夕阳愈渐冶艳的余晖中,乍见一道金光勾勒的曲线,沿曲线而上,流光飞舞在美人的面上,是金雕玉琢的一张神女的脸。
她并不看他,只在他来到身边前,转动步趾,将旗袍扬出一个旋。
祁天迈大步追上去,和来时一样,牵她的手,绕过自己的臂膀。
她没有拒绝,是尘埃落定。
祁天笑了,像一个新婚中摩登又体贴的绅士,挽着太太的手,于霓虹中,一同踱回家。
① 头塌:沪语,用指关节弹脑门来惩罚。
第36章
卡洛斯和金桂的婚礼最终安排在圣母堂,因卡洛斯是天主教徒,而金桂又无娘家,教堂借了一间小屋给他们,供新娘梳妆用。
金桂的新娘服是一席落地的西式长罩纱,白色软缎的长裙,珠冠花环,镂空蕾丝的白手套,手执一大束早晨新鲜采摘下的团花,纯洁动人。
“做梦都想不到,我也能有这样的一天。”金桂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感慨地讲。
白盈盈蹲在地上为她整理头纱,白缎子好看,蕾丝却实在容易钩花,非要小心地抚平,才能令一切完美无缺。
“盈盈。”金桂似做了一场美梦,害怕突然梦醒,“你说,我会幸福吗?”
她们都是无根无主随波逐流惯了的浮萍,突然一叶泊岸,反倒惴惴不安。
白盈盈将头纱拉出一个完满的半圆:“卡洛斯是个好人。”对镜子里期盼的人笑笑抬起头,“他会对你好的。”
金桂松了口气,看到桌上摆的一沓红纸包的礼金,又哀叹:“可惜丽都的人不能来。”见不到她一生最光彩的一刻。
阿姐早就发话,不许丽都的人跑来参加她的婚礼:“她早就不是丽都的人了,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故意把话说得那么重,断绝六亲似的,偏偏又牵记,送来滚烫的礼金,“回头别说我们刻薄她,该她的,叫她统统拿走。”
白盈盈站起来,轻轻扶她的肩:“别这样。”她轻声说,“阿姐也是一番好意。”
金桂扑进她的怀里,小声抽泣:“我知道,我知道……”
为了生活,她有过那样一段不体面的生涯,名声上总归吃亏,都是为她着想:“可是……她怎么那样狠心,我也……想她们啊……盈盈,我就要跟卡洛斯去他的家乡了……”
于是她人生里最美的一面,恐怕也成了她们姊妹今生缘的最后一眼。
盈盈用绢帕小心吸到她眼角的泪光:“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作兴哭的。”取来粉扑,“眼睛都哭花了,来,我给你补点妆。”
金桂拭去眼泪,又来拉白盈盈的手:“盈盈,你还记得我们在城隍庙请的签吗?”她当日求得一支姻缘上签,但见过太多薄情寡性的男人早已遗忘,谁想到竟应在卡洛斯身上,“我原先不信,你瞧我来香港遇到过多少不靠谱的人,不可靠的事,可我现在信了。”六克拉的宝石戒指在手,像秤杆上压秤的砣,叫她定心,“那支签真的灵验!”
“你呢?”金桂问白盈盈,“你的签上怎么说?”
什么都没有,白盈盈摇摇头。
金桂当她不肯说,猜测是好的,越好越要掖着,不能放在嘴巴上说,怕讲多了,反而不应验,便不再多嘴,只是又想到她现在……难免要劝:“我看他待你挺好的……”她用手推推白盈盈,不讲是谁,提名字太刻意,定规她们心里都有数,“听我的,别犯傻吊死在一棵树上,你好好考虑考虑。”
恰好祁天笑容迷人的来敲门:“我真有眼福,比新郎还要早的看到两位美丽的女士。”不说旁的,祁天单用眼神就让金桂昂首挺胸,“两位小姐准备好了吗?”他绅士地行了一个礼,“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在西式的教堂举行一场现代的婚礼,却还要照老骨子里掐算好时辰,要天时,要地利,求人和,要面面俱到,要一丝不苟,仿佛这样,就能和和美美过完一生。
行礼的时候,祁天坐在白盈盈的右边,挨着她轻声说:“你喜欢茶花还是月季?”他说,“我在英国的乡下有一栋房子,花园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