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17)
白盈盈醒过来,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洇湿。
她喊人,来的是邱仔:“阿嫂,你醒咗喇!”
「粤:你醒啦?」
“囡囡呢?”白盈盈问。
“哦,洪爷嗰度嚟传话,等我哋啲小虎送过去,烈哥亲自送过去嘅,佢……”我收住声,揣测阿嫂一定不想听到那个名字,用一个模糊的’她’代替,“佢都……跟住一齐去喇……”
「粤:洪爷那头催呢,让把小虎接去,烈哥亲自去送的,她……她也跟去了……」
白盈盈起身,突然问:“我嘅手包呢?”
我眼尖,找到递过去:“阿嫂,喺呢度。”
「粤:在这儿呢。」
她将包打开,先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香水味,然后看见里面静悄悄躺的一张纸条,是天意吧,白盈盈想,所以丁烈和姚红玉才不在。
“小邱,你去备车。”她打开衣柜,从里挑出一件格子旗袍,“等下我要出去一次。”
祁天给白盈盈的新地址,是一处英国人的办公大楼,满大街人高马壮的鬼佬,我一时不留神,拉着黄包车差点撞上从巷子里开出来的汽车,里头红毛的鬼佬押下车窗,口水飞溅地骂,可我听不懂,只是看面相,也晓得绝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甩掉脑门上冒的虚汗,我也嘟哝声咒:“死鬼佬,赶住去投胎。”
就这一耽搁的功夫,白盈盈还在犹豫是否下车,迎面就见祁天,身边两个白皮肤的洋人,有说有笑的打她这儿过来。
不知怎么的,白盈盈突然扭头,把自己贴窗花似的贴到黄包车窄小的车篷里,她忽然觉得荒唐,为一张没有任何分量的纸跑来找他,见到他了?然后怎样?
他们之间,隔的不止一个白天夜晚。
走过去了,白盈盈数着脚步声,慢慢松开抓紧车扶手的手。
“阿嫂……”我不解地问,“唔入咗呀?”
「粤:不进去了吗?」
她坐在车上,向门口看了一会儿:“唔去喇,走吧。”
「粤:不去了,走吧。」
回到家中,人都在,烈哥和姚红玉并排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好看,除了他们,鬼头七和小丫头的脸上,更是一片愁云惨淡,甚至垂头不敢看阿嫂。
“怎么了?”阿嫂走近,眼睛落到茶几上,布片包了团扁东西。
烈哥站起来,拦下她:“盈盈……”他讲,开口又把话吞回去,隔了好久,才做好准备,“你钟意猫,我哋再养一只好唔好?”
「粤:你喜欢猫,我们再养一只好不好?」
姚红玉跟着帮腔,刻意挡住茶几:“姐姐,你刚回来,先休息……”
“让开!”白盈盈从他们两人中间闯过去。
她是有预感的,只是不相信,她掀布片的速度极其快,好像快,那么下面藏的东西就是一个愚人的笑话,是假的。
囡囡白白的一团,躺在白布下头,嘴上红得发乌的血痂,像方贪吃了桌上摆的一盘新鲜的杨梅。
刚死的小猫,身体还软着,阿嫂抱它,一次不成功,再抱,囡囡的四肢,捞不起来的豆腐花一样,软绵绵地贴在阿嫂的胸口,瘫下来。
① 光子:眼镜。
第25章
这个家里与小虎感情最深的除了阿嫂,就属我了。
“小虎系点死架啊?!”
「粤:小虎怎么会死啊?!」
也许是我突来的悲怆,吓得丫头双腿发软,面条下水那么地软下来,一双青蓝色玻璃丝袜一样薄的脸上,两只眼睛勾花的大洞一样黑洞洞地扯开。
她怕被牵出话由惹祸上身,便主动交代,下午的时候小虎确由自己照顾,本来同洪爷家的橘猫玩得好好的,太阳翻过格子窗铺得地上暖烘烘,人和猫都有点玩厌了,焉笃笃困思懵懂①生了倦意,她是看着两只猫你团我,我绕你的窝在一起的,于是她也松了精神打了个盹,再醒过来,橘猫和白猫都不见了,她吊着心地找到街上,下午的太阳光亮的不真实,外头的土马路上,伏着一大坨棉花似的白,白得也发着圣洁的光,橘猫黏在边上呜呜的叫,叫声惨的,不像只猫,倒像是个哭丧的新鳏夫。
姚红玉的尖指甲狠狠抓了丫头两把,挠得她披头散发:“叫你看好一只猫都做不到,你都干什么去了。”
“太太,太太……我错咗,我唔应该瞓着……”小丫头仿佛从那团地上的圣光中,看到了自己命运的昭示,如丧孝妣,哀声恸哭起来,“我都唔知佢哋点出街嘅,我明明有锁好度门嘅……”
「粤:太太,是我的错,我不该睡着……我也不知道它们怎么跑上街的,我明明把门锁好的……」
话多必失,姚红玉生怕她再说下去:“丢在你手上,你还有脸说。”
她心里无比烦躁,一未满屋子吵吵闹闹的广东话,铺天盖地好像一面大锣在耳边哐叽哐叽,吵得她心更虚,眼睛瞟到白盈盈怀里垂头的白猫,闪着就要躲过去。
小丫头的话只讲了半截,半梦半醒之间,姚红玉曾进来过,因为上回白猫待她的冷淡,她至今惦记在心,猛地见了,好像咽下一颗话梅核,难过得要死,又觉得和一只畜生计较真的是最最没品的,于是扔下门便要走。
人记仇,猫倒是健忘,姚红玉平日总拿些小东西逗它,鱼干、肉条、果脯的边角,如今和橘猫闹了一通,肚子都瘪了,突然见她,贴上去又想讨要。
囡囡的尾巴绕着姚红玉的脚踝兜了圈,姚红玉先是觉着痒,方要笑,嘴巴一紧,怎么就忘了这个小白眼分分钟转头不记人,刚还嫌自己与个畜生计较,这会儿偏又拿乔上,吊眼角,跺鞋跟赶:“去!没心肝的。”
她脚踩地使劲,没留神就跺在囡囡的尾巴尖上,小猫喵呜一声冲出去,橘猫也一并跟了出去,姚红玉被它叫的心惊跳,才抚着心口静下来,就听街上更刺耳的车铃。
姚红玉害怕了,抓着丫头要正法似的教训,只要有人顶包,她就安全,左右不能让她说下去,万一再记起她来过,那就真的坏了大事了。
“小邱。”阿嫂抱着囡囡,踉踉跄跄起身。
我往她身边挨,为她,也为小虎撑腰似的瞪裂一双眼:“阿嫂!”只等阿嫂发话,就要为小虎报仇。
她把小虎托到我手中:“抱出去。”
我郑重地接过来:“阿嫂,你说话!”我已准备好。
“扔了吧。”
“阿嫂!”
烈哥终于发声,却不是帮腔:“冇听到你阿嫂讲乜,抱出去!”
「粤:没听到你大嫂说什么,抱出去!」
他有他的思量,担心盈盈为此同他起怨恨,如今见她只是抽光了力气,草草收场,倒不嫌弃她性子冷淡了,反而认为她到底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不会咬住人不放,永远从容镇定,永远大方,这是她不欲追究的表现,丁烈顾不上浪费一肚皮刚草拟好的安抚,上前搭住她:“面色咁差,我扶你上楼休息。”
「粤:脸色这么差,我扶你上楼休息。」
腕子都没碰到,手就错开,丁烈愣了好一会儿,没跟上楼去。
他为白盈盈找开脱,她脸上有倦容,刚失去心爱的小猫总是难过的,女人最憔悴的时刻,最不望被人看到的,就由她去罢,等过两天,烟消云消了,什么都会好的。
我没听阿嫂的,悄悄将小虎抱回自己屋,找了块干净的布裹起来藏好,等客厅散了个干净,等过晚饭,等到落灯,我背着小虎从小厨房的门摸出去,出门,就见阿嫂穿了一件青黑色的直身旗袍,立在黑暗中,脸色白的像灵堂里纸扎的灯笼。
我吓了一跳,声音陡高又硬生生压低:“阿……嫂……”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上山路,在一处草木葳蕤的地方停下。
阿嫂手里握着刀,模样像“和胜会”寻仇那夜我见到的一样,壮烈又沉着,只是看我背上包袱的眼神很软,好像一汪盈盈的水,洇化了头顶一轮寂寥的皎月。
“阿嫂,我来吧。”
她带的刀不好使,劈了半天土,分毫不见撬动,倒是她手上先磨破了皮,有点要渗血,我实在不忍心,拿出花园松土的小锄头想替下她,被她接过手,不成样子,一下接一下的凿起地来。
落葬时,阿嫂把小虎从白布片里,抱小孩子那么地轻轻抱起,她也带来一片有年头的绸缎,雪灰色上绣着满园春芳,四时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