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16)
她一定是认出他了,他刚替她解了围,可她连个谢都不提,甚至吝啬抬一抬她的睫毛,看来是并不喜欢他。
真冷淡,祁天笑笑,三根指头掐起一个酒杯,从琥珀色酒液的边缘折射出的光芒里,把她上上下下细看了个遍,只觉得陷在朦胧光里的她,苍白美丽的像一颗落了灰的珍珠。
他的目光太露骨,白盈盈忽的发难,声音很冷淡:“你看够了没?”
“可不是要看着你。”祁天一面笑,一面摇晃着酒杯,把手肘搭到白盈盈的椅子扶手上,“花开得好就是叫人赏的,女人长得美便要给人看,我不看就会有别人看,我宁愿看着你的是我。”
他的举止和语调都太亲密,白盈盈终于冷冷扫了他一眼,往另一边让去些。
祁天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打着拍子:“你猜我是怎么把他们赶跑的?”他问这话时,眼睛倜傥地眯起来,嘴角一点不深的笑意,仿佛很得意,再度用白盈盈听得清的口吻,把刚才的几句英文又说了一遍。
“我跟他们说,你是我太太,正跟我闹脾气呢,希望他们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
白盈盈略过他话里的暧昧:“满口谎话。”
“我可没骗他们。”祁天不承认,“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大约你的样子是比着祁太太长的。”
他风度翩翩,擅长所有高级的勾引,但因脸是绝好的脸,融合了西方的风流和中国人深沉的眼眸,能把所有一切调情的话都演出一副情话动人的诚意,使勾引本身也成了吸引。
可惜今晚的白盈盈是一枚绝缘体:“那你这辈子可要单身了。”她已从洋酒中找到比情爱更可靠的乐趣。
祁天夺走她手中的酒杯:“别喝了,你醉了。”但醉鬼不应有清醒,“还给我!”白盈盈同他争抢。
她哪有祁天的力气大,一来二去落了下风,连杯子带手地被扯到跟前,祁天的嘴角有笑意,攥她的手,把那杯酒送到唇边。
“我给你的地址,还留着吗?”
惶惶中,琥珀色的酒从杯中跳出来,冰凉地溅落白盈盈的手背,像从描了黑眼线的眼眶里哭花的一片脏泪,激得她一惊,甩开他,跳下椅子,晃晃悠悠推开人群往外头挤。
祁天盯着她的背影,仰头把那口酒含进嘴里,也跟上去。
白盈盈在五光十色的街上走,流丽的霓虹紫一片,蓝一片的在她身上闪过,钉不住,她统身是黑的,黑的头发,黑的旗袍,拢在影子里的细脚腕,下面踏一双顶黑的鞋子。
可皮肤生得真是白呢,祁天在后面笃悠悠地跟着她,还有那段腰,不知有没有一尺九,可能不到一尺八,也许要用手量,在她愤怒的黑眼睛里找一找答案。
寻欢作乐的街上,形单影只一个女人,祁天不敢离远,眉头压着眼睛瞪了一路,才把那些跃跃欲试将她当目标的男人都吓退。
等他们从丽都的光里走出来,道就清净了,举头一轮明月洒下霜似的清辉,旁观者的冷眼一般高高挂起。
眼看着她醉着沉下去,祁天揽腰圈住她:“小心。”抱定了,才觉得真是不到一尺八,是穿洋装都不需要束腰带的身材。
她应是醉了,一步没有站稳,黑色的头发牡丹一样散开,遮住半边因酒酡红的腮颊,祁天有点惋惜,如果这抹俏色是为了他而绽放,必定要更好看些。
他望着挂在怀里的黑牡丹,碎头发下支出来的一点点冷白色的下颚,温声道:“你醉了,夜里一个人不安全,我送你回家。”
可白盈盈不承情:“别跟着我。”
鞋跟在路面上留下一串颠三倒四的乱音,白盈盈扶墙,步趾凌乱地扑进灭灯的无光路。
祁天一时有些愣,痴痴盯着掌心,明是什么都没有的,他的姿态倒好像还搀着谁呢。
他抬头,寻声找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夜太深沉,黑暗几乎吞没掉那双踢踢踏踏的鞋跟,莫名的愕然,心里一阵空寂寂,仿佛得到后又失去,脑子还没把一切考虑清楚,脚已经电车一样冲进黑暗,追过去。
其实并不远,祁天只跨了三步就将白盈盈抵在斑驳的墙上,他的好样子,不知是被拒绝得多了,还是前额的碎发垂下来,有了一丝颓败:“我送你回去。”
白盈盈还没有醉到分不清好赖,这条街上对她最大的威胁就是祁天:“不用你送,放开我!”
她越跟他犟,他箍她箍得越紧,曲起两个手臂,把她囚在怀中,呼吸卷过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住她,白盈盈惊恐地看他,两只眼睛有了漠然之外的温度,是潮气的,不服,又要强忍着,祁天看得动容,一刻心潮倾覆,纵了情地吻下来。
白盈盈躲他的嘴,他是吃过酒的,却闻不到恶心人的酒味,可他擦了古龙水,这里的男人不稀罕的讲究,气味倒比酒钻得更深,令人熏熏然。
也许这是她今日的第二场劫数,白盈盈认命地闭上眼。
湿热的鼻息在唇畔六月的风一样飞过,最终落定在散乱的鬓边。
他像吻个小姑娘,又像是吻心上人,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换一边,又一下。
“别害怕我,我只想同你要一个机会。”
他吻她的时候,在她手中塞进一片折有十字叠痕,被体温熨软的纸条,上头也沁了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好像时时刻刻贴身放着。
“你想好了,就来这个地址找我,我会在那里等着你。”
第24章
洋酒的后劲劈头盖脸的来了,白盈盈忘了她是怎么回家的,似乎是有人熟门熟路地把她送到洋楼前,还体贴地为她掀了掀门铃。
这边一响,屋里就有动静,门打开,小邱老七和丫头都拥出来,眼面前晃动着无数张面孔,有喊她阿嫂的,有唤她太太的,最后,连丁烈也披着衣服赶到,矮下身,一只手兜过腋下,另一只绕到膝盖后头,一把抄起白盈盈,抱进屋,放到沙发上。
身下的法兰西沙发仿佛被蚀化,变成了有吸力的流沙,拉住白盈盈,要将她吞下去,她胡乱里抓到一只手,救命绳似的攀住了。
“搞点醒酒汤嚟!”
「粤:弄点醒酒汤来!」
好像是丁烈,话说得很急。
一条人影晃过来:“姐姐没事吧?”
这人又是谁?
女子的笑脸一瞬杀到眼前:“姐姐。”是姚红玉,笑着扶起她,“你还好吧?”
忽的,那些流沙调头,逃难似的,全灌进她体内。
肺里一股钻心的辣,白盈盈推开她,哇啦一下子的,全吐了。
这一夜,白盈盈睡得不好,方从流沙境中出来,又陷入一个连一个梦里。
一会儿梦到逃来香港的海上,轮船颠簸得像一粒沸汤里的花生米,她和阿姐金桂,是沾在花生上的芝麻沫,用一条毯子紧紧裹在一块儿,讲不定哪个没抱牢,就要一头扎到海里。
一会儿又梦老唐楼,格子窗上映下一大片橘红的光,满街莹莹点点的蜡烛,丁烈在背后把下颚轻轻搁到她肩窝上,抱着她摇摆身体,跟她讲,鬼佬管这种铺张的爱的表达,有一个时髦的好听名字叫罗曼蒂克。
她也笑,摸着手回头寻他,唐楼不见了。
身后是一条拉得很长的小巷,黄色的围墙,朱红大门,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人人手上捧着虔诚的香,白盈盈抬头向上看,露出头的飞檐下层层叠叠的枓栱,角上一只护花铃,浮在团团簇簇的白烟后,叮铃当啷响。
既是寺庙,便少不得看相的。
沿墙根找过去,一路里许许多多的黄幡,上书掌相算命测字卜挂,白盈盈找了一摊,须眉老者对她摇摇头,她又换了个戴光子①的,还未坐定,就让人赶走,从巷头换到巷尾,哪个都不做她生意,仿佛她是一个匆匆被落在世上的孤魂,与人间,与红尘,再无瓜葛。
白盈盈不信邪,往香火鼎盛的寺庙中冲过去,却闯进一片昏黑的老林。
密林中白雾森森,横七竖八的枯枝神经一样向上刺,把天都戳瞎,四合一望无际的树,郁晦如鬼魅,白盈盈困在清凉油打翻的冷空气里,身上汗流浃背。
她不敢再冲动,想往后退入那片烟火中,举步踩到烂枝,立刻发出白骨一样清脆的碎响,啊——她的叫声先是锁在嗓子里,而后一点一点,漏了气的气球一样泄出来,远远的,林子的那头,喵喵传来小猫的急叫,是囡囡,用声音引路,招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