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13)
橘光明灭,森然一抹青:“你是谁?”
烟吹雾走,祁天笑眯眯的脸显出来:“你觉得我是谁呢?”
这一刻的他,像时针上刚走过的一分钟,完全找不到上一刻的模样,他的面容变得软绒绒,有些做不得真的无辜:“我要说我只是一个爱慕你的男人,在这里等了你十六天,每天都从别人的口中认识你一点,每天都当成是遇到你的今天,你会不会相信?”
当然是假话,他意在挑逗她,动摇她,最好试探她,将她的防范撬开一道缝隙,才好把苍蝇脚伸进来:“你什么都知道,何必还问。”
“我不是在向你要一个答案。”他的心,远比这个贪。
微拢两片唇,斜斜衔住支烟,祁天腾出手挪开白盈盈的空酒杯,把杯垫调了个面,提笔在上头快速地写:“也许你现在是他的女人,但你一日不是他的夫人,别的男人就一样有机会。”
白盈盈的手里多出一枚圆形的杯垫,荆棘缠心,中间不是爱神的箭,是把穿心过的匕首,下面一行笔走龙飞的字,告士打道72号,302房。
是个宾馆地址。
祁天走了很久,仔细闻,邻座的位置上,吧台的烟灰缸里,仍残留他呼出的烟味,好像他随时会折回来:“哇,你收下了。”然后得胜那么地说一句。
白盈盈越发为自己荒诞的想法觉得可笑,也是着了魔,被他变得古里古怪。
“还有洋火吗?”她朝吧台里要,扬手划了一根,看火苗在杯垫上爬行,慢慢吞噬掉那行风流如人的字迹。
阿姐后来问过她:“怎么样?”
盈盈笑着摇头:“不是良人。”只是个寻开心的白相③人。
阿嫂信守承诺,三日后返家,一进门,就见到烈哥搂着姚红玉坐在沙发上,怀里兜着白猫囡囡,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地交换只有彼此听得懂的笑。
是囡囡最先发现阿嫂,叫了一声,从姚红玉的膝盖上挣扎跳下地。
然后姚红玉才抬起头,黑的鞋,玉兰一样细的脚踝,鸽似的白,再往上,一切都塑进一身精致且熟悉的堇色旗袍下,她见过她,轮廓、面孔,那个裁缝店里遇过的女人。
早就摸清对手的身份,姚红玉并未多惊讶,脸上堆着笑,主动站起来。
丁烈更是欢喜地迎上去:“盈盈。”小别几日,说不记挂是假,阿嫂回来,最高兴的还是烈哥,“呢个系红玉。”他温柔地为阿嫂介绍,又一本正经召来姚红玉,“红玉,过来喊人。”
「粤:这个是红玉。」
“姐姐。”很是大方得体的称呼,既尊重,又亲近。
盈盈点头,抱起猫抚摸:“好耐冇听你咁讲说话嘞。”
「粤:好久没听你这么说话了。」
丁烈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要他直着舌头说话,除了别扭,还累,以他的脾气,真是鲜少的了。
这句话透有酸意,烈哥听了去,反而大笑:“有咩办法?佢不如你咁叻,唔识广东话,都唔会讲嘞。”
「粤:有什么办法?她不如你聪明,不懂广东话,也不会讲。」
他接过阿嫂手里的囡囡,亲热地扶着她往饭厅走:“早知你返嚟嘞,今日嘅菜,都系你钟意嘅。”
「粤:知道你要回来了,今天的菜,都是你喜欢的。」
像是商量好要做给白盈盈看的,丁烈故意冷落姚红玉,只在与她擦身,朝她偷使了个眼色。
这妮子先是受了委屈地剐他一眼,很快又俏皮地嘟嘴唇,与他打情骂俏飞眼风。
西式吊灯倒悬的正下方,是一张中式古板的枣红八仙桌,四把靠背椅,调羹、筷子,福寿的碗碟。
丁烈右手边坐着白盈盈,左边是姚红玉,享尽齐人之福的他,意气风发地吩咐下去:“人都到齐了,开饭。”
① 接翎子:沪语,察言观色。
② 弹眼落睛:沪语,形容惊艳。
③ 白相:沪语,玩玩,玩耍。
第20章
阿嫂不多话,一顿饭由姚红玉独挑大梁。
她在戏班摔打多年,练就观颜辨色的功夫,也精通做人的门道,明明和白盈盈头一次坐一张桌上吃饭,仍与她有股亲姐妹的亲热劲儿,说起她与阿嫂的巧遇,道是二人早相识,又称是缘分,硬是把八仙桌上的三个人编麻花似的撺到一块儿。
白盈盈怎么想的,姚红玉管不着,也不感兴趣,这饭桌,乃至这个家,她要抓住的,只有丁烈一个,丁烈要这个家不伤和气,她就和和气气的,丁烈望她和白盈盈交好,抬一抬她有何妨。
有心讨好一个人,不愁没方法,姚红玉忽听得桌子底下囡囡的两声奶叫,有了主意。
她以鱼骨的荤腥味为饵,引来囡囡抱到手上:“小虎长得真是越来越好了,和我也亲。”阿嫂不在这段日子,姚红玉日日活鱼鸡蛋的喂,囡囡已不似最初抗拒她,“成天跟在我后面,一到饭点就知道找我要吃的,看看这小肚子……”她把小猫当儿子,高高举到手上,“圆的跟个小南瓜似的。”
筷子碰响碟子边,打断笑音:“囡囡……”白猫通灵性,听到主人唤,从姚红玉的手里挣脱,跳到桌上,摆尾巴钻到白盈盈怀里,喵喵叫的,一声比一声黏人。
阿嫂一定经常这么抱它,囡囡一到她手上,就知道要窝个怎么样的形状,平时轻易不让碰的肚皮翻过来,眼也舒服地眯成线,喉咙里发出些愉悦的咕哝,姚红玉待它再好,也不曾见过它这副猫脸狗相。
姚红玉发愣的当口,阿嫂抬起头,对她浅浅一笑:“侬啊,馋老呸。”
「沪:你个小馋鬼。」
这句,是对囡囡讲的。
她对姚红玉笑得客气,可客气中远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是对客人,对生人,对一个吃罢饭就要离去的外人的礼貌,对囡囡却是嗔怪,语气几乎温柔,亲密中有宠爱,仿佛白猫才是她的一家人。
讲完这一句,阿嫂便不再言语,不等最后一道甜点心上桌,借故抱起囡囡翩然离席,一并把丁烈的目光也牵走。
姚红玉也学她撂筷子,可做不来她那份笃悠悠①的姿态,声音大着些,听着像撒气,被丁烈教训:“没规矩。”
夜里,阿嫂刚把身上的旗袍换成月牙白的织锦袍子,门就响了,丁烈挤进来,将囡囡放出去,往床边坐下,也不说话,就细细笑,支着双手瞧阿嫂。
白盈盈当没看见他不正经的眼神,眼睛淡淡的,睫毛垂下来,伸手在黑头发里拨,摘发卡,脱掉耳环,把手腕上的玉镯取下,一一放到妆台上。
她越这样冷淡,丁烈越觉得心里有把火在烧,人也等不住,一把将白盈盈搂过来,抱到腿上:“做咩唔理我?”还要装模作样地嗅她的腮颊,耳朵根后温热的体香,压低嗓子,憋着坏地问,“乜味,咁生,你呷醋呀?”
「粤:怎么不理我?什么味道,这么酸,你吃醋啊?」
他用男人有力的臂膀箍住白盈盈,手,也不规矩的在她身上,绘地图似的走,他的呼吸离奇灼热,手掌更不断升温,白盈盈好像被囚在一座炼丹炉中,浑身滚烫。
丁烈蹭她颈弯上落了一层绒光的汗毛,鼻尖不落到实处,只把那个地方勾得又痒又脆弱:“先前阿红同我讲,话佢好钟意你呢只猫呀。”
「粤:先前红玉和我说,说她很喜欢你养的小猫呢。」
火红的一颗金丹蹦出丹炉,立马跌进无极冰潭:“佢咁钟意,畀佢自己养一只嘞。”
「粤:她这么喜欢,就让她自己养一只。」
丁烈把下颚搁在白盈盈肩窝,双手交叉在她胸前,这样,她就哪儿都逃不掉:“呵……”鼻子里发出一声轻飘飘的笑,他不以为然地讲,“唔系一只猫咩,你要中意,我搵一只更好嘅俾你吖。”那意思,就是要她让了。
「粤:不就是一只猫,你喜欢,我再找一只更好的给你。」
金丹变毒药,白盈盈回眸,眼睛是冷的,眼眶却微微湿:“系啊,我呢只猫唔够好,点解唔系佢揾只更好嘅,点解要我呢只唔够好嘅。”
「粤:是啊,我的这只猫不够好,为什么不让她找一只更好的,为什么非要我这只不够好的。」
丁烈扳她的脸,一次不成,二次:“你呷醋呀?”
「粤:你吃醋了?」
白盈盈拗不过他,只把眼眸垂得很低:“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