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乖+番外(14)
路上驱车回去的时候,许招娣没哭。半辈子的苦半辈子的难,半辈子别人的嘲笑同情她都自己咬着扛下来,眼泪百八年前就蒸发干净了。甚至心也麻木,好似痛觉失灵,反应很上了年纪一样的老人迟缓。
直到警局之中母女对峙,许招娣没忍住问许娘祸害她孩子的原因是什么。
许娘冷笑,五官挤成一个狰狞的形状,“谁让你自私呢?同样都是在市里面,你当副总吃香喝辣,你弟弟给人天天在工厂里面打工,又苦又累挣不到几个钱。他住的是什么房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娶的是什么样的老婆?你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怕晚上睡觉不安生?”
“当初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就不该藏起来。”她弯起嘴角,享受许招娣脸上碾磨细致的痛苦,继续喷出恶毒的句子,“该直接撕掉。”
“你个赔钱货!克父母!活该这辈子生不出儿子。李家的香火,就是断在你的身上。”
亲生母女一头血脉连一头。许招娣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许娘恨到如此地步。
肩膀被人揽过,她侧头看到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单薄纤弱,细长的眉眼勾勒出神情的冷淡,岁月在血缘里轮回一遍又一遍。许招娣将重心靠在李月寒的肩上,靠在自己血缘的另外一端。
她听到她说——“外婆,我们会走法律程序立案。剩下的事情,我已经打电话通知我爸爸了,他正从梧市赶回来,有什么话你跟他交代好了。”
灯光映得影子冰凉,许娘的表情如冰封凝固。
三秒以后,一个眨眼回神的瞬间。对面突然发出动物般含糊的嘶吼:“许招娣,你不能告我,我是你妈,哪有女儿送妈坐牢的道理?!你就不怕人笑吗?你可真狠……”
李月寒牵住她的手离开。
盛夏已去,暮夏将枯,凌晨三点的户外能嗅到冷冽空气的味道。
许招娣松开李月寒的手,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落在她的后面。
“我开车吧。”李月寒试图拿走她手里的车钥匙。
但许招娣没让,说了句不用后,兀自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她让李月寒坐后面。
车子在停车位上没有发动,两人如雕塑一般也不知枯坐多久。
直到旭日东升,灿烂的金色阳光在车前铺陈,朝霞裹着一抹玫瑰色凝在云端如雾气般上下浮动。
李月寒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声一声嗡嗡,突兀地划破车内安静的氛围。
“妈,我出去接个电话。”她说。
许招娣点了点头,她像被忽然松手的提线木偶,身子缩在驾驶座上。
李月寒开门出去,电话接通,入耳即是吴非的声音。
他似乎很疲惫,也不知抽了多少的烟。
“月寒——”他唤她。
近来事忙,李月寒纵有一颗玲珑心,也分不到两块地方。她以为吴非回心转意,终于肯回到她的身边,语调柔柔地应道:“我在。”
吴非笑,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粗砺的嗓音像被风沙碾过,“我爱你。”
爱是一段感情的衍生品,它既不是出发点,亦不是落脚点。李月寒蹙眉,她不喜欢他的表述。
一段感情靠爱维持,最像一盘散沙,风吹即散。
可吴非依然愚蠢地咬着她问:“你爱我吗?”
李月寒叹息:“我只要是你的,这就够了。”
“我也是这样回答胡影的。”他的嗓音死水般沉,拉着李月寒似要一同溺没,“然后她现在死了。”
李月寒尝到空气中冰冷的铁锈味,吴非的语调让她非常不适。
身后汽车鸣笛尖锐长啸,作背景配乐。李月寒转过头,她看到许招娣趴在方向盘上哭,肩膀起伏,刺耳的滴鸣从她两条胳膊下传来。
东边的朝阳如血溅满整片天空,树影之上也似沾满血腥。寒意攥着太阳光藤蔓般生长,将她环绕。
耳边有声音低喃:“现在,我终于完全属于你了。”
霞光万道,弑血为盟。
李月寒的心底一直有一个秘密。
秘密是个中性词汇,它没什么不对,唯一的不对就是不对人说。
说了,就是个错。
人的一生追溯回望,值得/抽/出来讲述的记忆,边角已被磨花。故事的开头不知从哪开始,故事的结尾又好似早已敲定序章。
不管对于亲情还是爱情,李月寒要的从来不多——无非是彻彻底底的占有,全心全意的服从,爱要如炼狱之火般带给人厚重的疼痛,才能让人感受到被爱包围的安心感。
许招娣曾经给过那样绝望的爱,她控制她的所有。李月寒叛逆过,反抗过,但最后还是被驯服,臣服在她的脚下。
那时候还没有许娘,没有徐振邦也没有什么苏护,他们只是沉淀在许招娣的记忆之中,偶尔翻出让她针扎般地心疼一下。她会晃神哭泣,然后脆弱地向李月寒寻求慰藉。
人是种矛盾的生物,李月寒有多讨厌她,就有多爱她。
后来的转变是从初三参加外公的葬礼开始,许招娣跟娘家关系破冰,恢复了走动。她开始收回在李月寒身上的注意力,对她的要求也从全心全意的爱她,变成做个乖巧的女儿。
她逐渐很少倾诉她的痛苦,也很少在难过的深夜里抱住李月寒说妈妈只有你了。
也对,亲情归位,苦尽甘来的人生还有什么痛苦值得倾诉。
她属于许招娣,可从那么一天开始,许招娣却不再属于她了。
也是隐约间动的心思,李月寒觉得她应该从许家人那里把许招娣夺回来。
机会得等,办法也得等。
至于爱情……
李月寒眼前再次浮现出那种与吴非七八分肖像的脸庞。她得不到的人,只能找张相似的脸代替。
可千般滋味回过神来,不是他依然不是他。
吴非在电话里面心甘情愿的臣服,反而让李月寒感到一场游戏只用三分心思就通关的索然无味。她不接话,甚至对胡影的关心超过于他,“胡影怎么回事?”
“她……”
许招娣依然在哭,李月寒打断他故事性的铺垫,开门见山地问道:“不是自杀吧?”
吴非:“死于意外。”
李月寒侧头,“能详细点吗?”
“车祸。”
那便于她无关了,当即心下了然,李月寒扬了扬眉毛,找了个理由收线,“我这边有事,先不聊了。”
“月寒——”他再次叫住她,“你会完全属于我吗?”
李月寒嗤地一声冷笑:“难道不一直都是?”
雾气尽散,世界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
汽车滴鸣已停,许招娣抽出纸巾擦泪。
电话里的吴非挣扎着要说出那个名字。
李月寒转身,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瞧见,给她亲爱的母亲留足体面,然后蹙着眉头,声音冷凝,“吴非,你要的反应该给我都给了,作了那么久你也应该够了吧?”
电话切断。
许招娣收拾好情绪后,摇下车窗叫李月寒上/来。
母女两人一路无话,很快就重新回到房屋破旧的许家。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这里却放佛大变一场模样。
苏星厌被许振邦电话通知苏强接走,大概因为自家妹妹干出的混账事,他也不敢多说,匆匆忙忙从梧市赶来,随便收拾点东西就带着孩子离开。
许振邦还在派出所里面,后面烂事一堆,有够让他头疼的。
李月寒看出许招娣没休息好,于是带她到自己的房间。
木门从里面栓上,窗帘被重新放下。世界恢复夜的寂静。
许招娣头靠枕头,闭眼喟叹出一口气。
李月寒坐在床沿边上看她,她的身体侧躺蜷缩,姿势像极子宫里足月的婴儿。
脱鞋躺在床/上,李月寒从后面环住许招娣的腰,然后揽住胳膊往里缩,用力地将许招娣抱在自己怀里。
鼻尖全是熟悉的洗发水味,这让李月寒多少感到安心。
许招娣闭眼没动,李月寒知道她没有真正睡着。
也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怎么可能毫不在意地轻易睡着。
一场眼泪蒸发不了偏心带来的难过。一个人不管多大,在父母面前依然只是个孩子。
李月寒知道许招娣委屈,委屈许娘溢出来的偏心。
她抓住许招娣的手,“妈,你别难过。”
怀里的人嗓音带着湿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