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10)
但之后的结果就非他们二人当年所能预料的了。蓝玖只知道,岳梓乘后来还是成了掌门,她也早早地接过了宗主的担子。而他如今卸了任,怕还是向往着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吧。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身在何处?
这一段记忆的复苏令她渐渐意识到,她与岳梓乘之间,似乎不仅仅是相识那么简单。
她似乎喜欢过他。
但他们后来又发生过什么,她一时还想不起来。
这或许就与她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有关吧。
但无论发生过什么,如今都已然成了往事,他们之间也早已断了联系。
老岳已雇好了车马,一路送他们到了渡口,之后便改行水路。途中蓝玖悄悄问过他:“都到了现在了,你还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老岳嘿嘿一笑,然后在她摊开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字。
是个“楸”字。
“岳楸?”
他笑道:“是。岳楸,我的名字。”
蓝玖撇撇嘴,昂起头道:“也不是什么稀罕名字嘛,竟值得瞒我这么久!”
身边的人儿又嘻嘻一笑,道:“人呀,总是要保持一点神秘感的嘛!”又忽然放低了声音问道:“难道玖玖你就没有一点瞒着我的地方吗?”
蓝玖忙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同时又在心里暗自庆幸着:“幸好老岳主动提出的走水路,如此一来行踪便不易被打探了,当真是天助我也。”
她自小在万重崖上长大,之后又随同师父在琅琊山隐居过一段时间,甚少有乘船的经历。船外水声滔滔固然动听,但时间一久还是难以适应。
蓝玖为少受晕船之苦,在上船之前就开始捣腾药物,是为有备无患。但老岳似乎并不需要,他一登上船就抱了琴悠闲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弹奏起来,这不由令蓝玖羡慕不已。想来他早年云游多时,定没少行船吧。
说起来她也有些时日没听见他弹琴了,也不知他生疏了没有?
听他几个抹挑,琴下便生出幽谷清泉之声,奏的似是《醉渔唱晚》的调子,倒也与当下情境相合。若她还能看见,怕是要和着琴音一醉融入这山水画里去了。
于是心底就不由浮现出少时读过的张仲宗的词:“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倘若这便是最终的结局,倘若他们从此就能泛舟江上直至终老,那也很好。
可是自古世人真有几个能远离得了俗世烦恼?能如范蠡般功成身退,携西施泛舟西湖归隐的,那也成了千古佳话了。
她承认自己是在逃避什么,也隐隐知晓将来总会有不得不面对的一日,但她如今只想借醉忘忧,能躲一日是一日了。
曲毕,岳楸笑问她:“这曲如何?”
方才还在呆呆出神的蓝玖被他一戳额头醒过神来,浅浅一笑道:“好听,但是曲中似乎错了一个音。”
岳楸不由啧啧纳罕道:“这你都能听得出来?”
蓝玖笑道:“乐曲最是讲求和谐,但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和谐。所以定是你错了。”
岳楸哈哈一笑,又凝望着蓝玖的脸庞瞧了许久,道:“看来我们玖玖也不是不通音律嘛!”
蓝玖挺起胸膛颇为骄傲地道:“我又几时说过我不通音律了?”
“那你身上又有多少我不知晓的秘密呢?”他忽而问道,似是好奇,可又有几分试探的意味在里面。
蓝玖明显地感觉到,岳楸近来似对她的过去愈发积极地探寻起来了。但她并不反感,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她亦如是。
他们两个都是身上藏了许多故事的人,从前可以互不在意,但如今却不同了。蓝玖有时也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去揭开他的谜底,但两人于此事上却又颇有默契,每到此时就会开始切磋彼此打太极的功力如何,所以一时半会儿竟也都揭不出什么来。
蓝玖倒也并非不想坦白,只是她的过去连她自己都拎不清,又该从何与他说起呢?
另则,还有一种不知所起无法言说的感觉在困惑着她。岳楸这个人,初遇时如阅尽了千帆,尝遍了百态,不知是经历过什么,整个人都通透得不行,只教人觉得难以亲近;但相处日久,又会发觉他孩子气十足,似是个分明未经世故还要佯装早熟的少年。
这样的人本是难以读懂的,但她却似乎能轻易地就看穿了他,看穿他真实的情绪,撕去了一切的伪装。这种别样的感觉,就如同遇到一个相熟到不能再熟的故人。
也许这就缘于他们是相似的一类人,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缘分。
夜里江上起了些风,吹得枕边风铃摇动个不停。蓝玖迷迷糊糊地跌入梦境中,磕磕绊绊地追随着耳边愈渐清晰的铃音,缓缓步入了一户农家小院。
她看见岳梓乘合眼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无一丝血色,而她也不由得心慌起来。
血好不容易止住了,但她却不知道他几时才能醒来。他一日不醒,她就一日难以合眼。
于是她就那么没日没夜地守着,不是捣药煎药一口一口喂他喝下,就是坐在榻边自言自语。可她说话的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同她神色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
“岳老二,你给我听好了!我才不管你以后是死是活,现在由我救治你,我就不许你死在我的手底下,给我的医者生涯染上不可抹去的污点。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丢到荒郊野外,让乌鸦虫兽来给你收尸,反正左右也没人知道是我救的你,我就能撇得一干二净了!你听清楚了没有?”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几句话起的成效,这样吼了两日后,岳梓乘终于醒了。但他人虽醒了,却仍是恹恹的,整个人都毫无生气,竟同他睡着时没有多大的分别。
久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岳梓乘。一直以来,他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像雨后初露云头的阳光,暖融融的,仿佛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一笑过之。而今这样的他,竟比昏迷不醒时的他更令人觉得害怕。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熬着日渐苦涩的药,每日准时准点地盯着给他灌下去,然后佯装凶横地与他各种摆架子:“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负责把你医好,你就必须听我的。等你好了以后,要死要活我都不管!”
这么一日一日下来,尽管岳梓乘的精神仍不是很好,但身体倒的确好转起来了。
到他能走动的那日,久澜按点来给他送药,却不见榻上有人,忙丢下药罐子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寻。好在农家小户院落不大,她没花多少时间便在后院发现了他。
那时他正坐在桃枝下盯着上头的花苞发呆。久澜喘息的声音惊动了他,令他缓慢地转过头来,而后朝着她的方向淡淡一笑,道:“花快开了。真好。”
久澜许久没有听见他说话了,乍一开口,声音却是沙哑无比。她心头酸涩,上前两步坐在他的身旁,强笑着回应道:“是啊,花开了,又会是一年新生。”
岳梓乘轻轻地“嗯”了一声,默然许久,忽道:“久久,这几日辛苦你了。照顾我这么个人,让你受累了吧。”
久澜愣了一下,霎时,这几日积攒下来的焦急、担忧、辛酸、委屈纷纷涌了上来。她忍了这许多日都没有落过一滴泪,可这时竟如何都忍受不住,大把泪水混杂着心底的酸楚一齐涌出了眼眶。
她哀哀戚戚地朝他哭诉道:“你都知道我辛苦,还总摆出这么副模样,你就是诚心欺负我!”
岳梓乘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任她如何委屈地骂自己,都不敢回应一句话。
久澜哭了良久,心里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才抽泣着道:“梓乘,其实你萎靡不振的,你周师兄泉下有知,也不会好受的。他让你活下来,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一个你。”
岳梓乘长叹了一声,眼望向遥远的天际,缓缓道:“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有想到我刚入师门时候的样子。那时师父门下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常在一处。师兄他年长我几岁,又比我早入师门,我的起居功课没少受他的照顾,所有师兄弟里,就数我与他感情最好。我们真如亲手足一般。”
“诡门狼子野心,我们一向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他们竟可以下手狠辣至此。师兄……他是为了让我活下来才死的,可这样却比叫我死了更让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