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9)
这既是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我是不知道。又或许我们彼此缺席的过去里确实有过诸多遗憾,但我更愿余生里的每一场远游,身旁都能有你。我不想再错过。”他认真地回答道。
她忽而就愣了。那话语里凝结着的是独属于他的最温柔的郑重,更是那种少年人才会拥有的不惧一切以及敢于赌上一生的意气和勇气。
而这不正也是她的答案吗?
然后她答应了。因为她根本没想过拒绝。
夜里她开始收拾行囊,檐下的铃铛随着风儿叮当作响。她从未觉得有种声音可以如此清脆悦耳,美妙得她不知不觉和着铃音哼唱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忽然想起这个时节,万重崖上的桃花也快要谢了吧?
也罢,花开花落终有时,既已留不住的,那便随着师父的歌谣一同逝去吧。
她的行装本就不多,这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积攒,所以也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何况她最想要带走的人都已经带走了,又何必太计较其余物什的去留?
眼见将要收拾妥当了,于是她拾掇出来时的包裹,准备一一分装好,却忽然听得啪嗒一声,竟是有物件从包裹中跌落,掉在了地上。
她忙蹲下身去寻找,摸到的却是一只木匣,匣中空空如也。
“奇怪,这匣中原来装的是什么?”她拾起木匣掸了掸灰尘,脑海中细细回忆着这只匣子的来历,可一时半会儿竟也想不起来,头还有些扎扎的疼。
时隔多日,她再次做了个梦。这回的梦境是延续上一回的,但场景又不大相同。
夏久澜翻了翻手中的几页画纸,却越翻脸越是阴沉。
“岳老二,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生辰贺礼?”
旁边的少年还笑得一脸灿烂,竟似没看见她的脸色一般:“是啊,我画了好几日,手都画抽筋了呢,才终于赶得及画了你的画像送你!这里面的每一笔可都是我亲自画的,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久澜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朝他连声吼道:“诚意个鬼!你这……你这鬼画符,哪里有本姑娘的半分神韵?”
岳梓乘连忙捂住耳朵,同时却还不忘一脸无辜地道:“不会吧,我觉得还挺像的啊!”
久澜气得就差一个拳头砸到他的面上,揍到他满地满地找牙:“岳梓乘,你皮痒了是吧!”
岳梓乘慌忙摆手道:“姑奶奶别啊,这可是屋顶,掉下去不死也得折条腿!”
久澜愤愤地嘟囔道:“掉下去也是你活该!”一面倒也确实收了手,还将他往里头拽了拽。
岳梓乘忙笑嘻嘻地赔礼道:“好久久,你别生气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蟹壳黄烧饼怎么样?”
久澜“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以示不屑,右手却伸出两根手指,道:“要两包!”
岳梓乘哇的一声叫出来,嚷道:“两包,你吃的完吗?”
久澜气鼓鼓地道:“你管我,反正你请客!”
岳梓乘嘿嘿一笑,握住了久澜的手,附到她耳边道:“好,我请客。那你就跟我走吧!”
久澜尚未回味过来,就已被他牵住了手,一跃跳下了屋顶。而后两人于老街小巷中肆意穿梭,一路斗着嘴,嬉笑玩闹,一路吃吃喝喝,将整条街道都席卷了一番。到后来玩得累了,二人就并肩坐在河边。久澜摊开烧饼的包裹,低头细细地嚼着,岳梓乘则咽下一颗颗圆滚的裹着晶亮糖衣的山楂,眼里闪着熠熠的星光。
两人静静听着背后的熙攘声,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将那人间烟火都隔绝身外。直到岳梓乘吞下了最后一颗山楂后,眼里忽而闪过不明意味的一笑,接着他唤了久澜一声。
久澜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忽然听见从自己头顶传来的清脆铃音。她怔了一怔,就见岳梓乘正端详她的脸庞,满意地笑道:“好看!”
她忙伸手摸了摸发髻上铃音传来的地方,又低头一瞥,正好瞧见水面上倒影出的自己的容颜,而一支坠着两个小铃铛的白碧桃发簪,不知何时插到了自己的发间。
“这是——”
“本来想选桃花的,但想你平日衣着多喜青碧色,用粉色未免俗气了些,所以就用了白碧桃。而且这花也衬你,白玉无瑕。”岳梓乘合上手里那只原来装着发簪的木匣,笑道,“你可喜欢吗?”
“我……“
对上他期待的目光,久澜只觉心忽然又跳动得好厉害,脸也热热的,竟搅得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忙用手捂住胸口,缓了又缓,才道:“我很喜欢。谢谢你,梓乘。”
似乎是很满足于她的回答,眼前的少年眉眼弯弯,朝她粲然一笑,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久久,十六岁生辰快乐!”
耳边又飘过阵阵宛转铃音,惊得蓝玖从梦境中悠悠醒转,这才发觉那铃音却是从檐下的风铃处传来的。
原来……他没有失约呀!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想不起来?
那支白碧桃发簪呢?它又去了哪儿?
第七章 随舟
次日老岳来接她时,盯着她的脸色瞧了半天,半晌才皱眉道:“昨夜没睡好吗,怎么眼圈这么重?”
蓝玖扶着额,无奈地抱怨道:“还不是你这铃铛,叮叮当当吵了半宿。”说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对了,一会儿你去帮我把它解下来吧,我要带走的。”
老岳似乎有些惊愕:“你不是嫌它吵吗?”
蓝玖道:“是有点,但我适应适应就好了,因为这铃音……确实好听。我舍不得。”
老岳见她似乎有些反常,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问出口,只依她所言去解檐下的风铃了。
而蓝玖昨夜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知道自己曾经受过重伤,缺失了部分记忆,但她不知道自己缺失了哪一部分。师弟顾久澈为此还忧心忡忡地来瞧了她好几日,结果反倒被她的一脸镇定吓得更甚了。
“师姐,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你放轻松一点,久澈。”她道,“师姐都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呢?”
她对久澈笑着,声音一如往常的清柔平和:“记忆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是有定数的。既然是老天爷让我忘记了,那我就忘记吧,也许这段缺失的记忆对我来说并不美好,也许忘了对我来说是好事。”
她望向窗外,那株立于窗前的大梧桐树恰好落下了它的最后一片叶。“一切都随缘吧,不必刻意让自己去找寻那些丢失的东西。或许哪一天我就想起来了,又或许我永远都想不起来。无论哪一种结果,我都接受。”
久澈震惊地看了她好久,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师姐,你跟师父越来越像了。”
她愣了一愣,继而苦笑道:“像,那是自然的,都接了她的位置了,能不像她吗?”
师父教了她医术,教了她武功,教了她如何为人处世,却唯独没有教她如何去做一个医宗宗主。况且她排行第九,资历浅薄,这宗主的位置原是轮不到她的。
但这就是命。师父走得突然,门下精英又几乎死伤殆尽,稍年长些的嫡传弟子里就只剩她一个了。所以这也就由不得她。
于是她只能有样学样了。但蓝玖也承认,后来愈发活成像师父一样的人,确实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不曾后悔过。
记起十六岁生辰那夜,岳梓乘曾经问她许了什么心愿。她回答:“愿师父和师兄弟们平安常乐,愿能长伴师父左右尽一份孝心。”
岳梓乘笑道:“你这心愿倒与我十六岁时许的相差无几。那时师父还问过我,竟没想过当掌门,振兴门派吗?”
久澜忽然想起叶笙寒曾提过此事,便也起了好奇心,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岳梓乘道:“我回答,弟子平生所愿,便是能自由自在地畅游于天地之间,行侠仗义,而非做一派掌门。何况师兄为人宽和豁达,武功资历又远在我之上,更有掌门人之风,无论哪一方面,都比弟子更为适合。而要振兴门派,弟子多做侠义之事,也可树我派雄风,又何必要做掌门?弟子志不在此,还请师父成全。”
久澜问道:“然后云岩道长就同意了吗?”
岳梓乘点了点头,道:“嗯,师父此后确实没再提起此事了。”他望向了远方的星空,悠然祈盼道:“周师兄日后若能成为掌门,他有才能,又能服众,必然能完成师父所托。而我,能踏踏实实地做好我自己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