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48)
她面对着眼前那些各异的神色,以及这些神色下各自怀着的不同的心事,幽幽感伤道:“谁都知道,会峰阁里藏着秘籍,也藏着秘密。你们渴望秘籍,却忌惮秘密,所以那天放火烧山前,你们心照不宣地抢空了里面的秘籍,却把秘密都留在里面,只期望一把火,能够把过去的秘密都烧成灰烬,从此再不会有人知道,也就再不会有把柄。”
众人里也有几位参与甚至策划了昔年火烧会峰阁的前辈,此时均站将出来驳斥道,如黄山派的徐良艮:“我们从中搬出那些武学,都是各自取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难道我们自己不去拿回来,还任由它们留在那里不知被什么人践踏吗?而那些已然不存在的门派,他们的秘籍算是无主的,大家各凭本事去夺,并无不妥。”
如雁山派的霍泷:“况且会峰阁本属江南武林盟,若非因为那些东西的存在,它也不会被朝堂利用,成为反咬我们一口的利器。我们毁了那些脏东西,何错之有?”
“那是你们觉得它是脏东西!也确然,那里面的确有许多肮脏,但也有许多并不是。”武翩翩道,“会峰阁从来都不只会收集各家的情报,历任的所有阁主们,他们还会将其任内发生过的江湖大小事宜以及奇闻秘事整理汇总,封存在情报密格的最深处。那里面或许也有各个门派不愿为人知晓的秘辛,但那更是历代阁主的心血,是江南武林盟走到今天的鉴证,是不应被毁灭的宝藏。”
她看向岳梓乘,忽而眼里泛出了泪光,颤声问道:“你们以为师兄能帮到朝廷揪出诡门,靠的是什么呢?”
岳梓乘轻叹一声,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对众人说道:“昔年诡门勾结朝堂重臣,他们之间的一些来往和所做过的勾当,凡是叶兄所能得知的,其实他都有在暗自记下;他们实实在在做下的事情,也都悄然却必然地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些蛛丝马迹被零星地记在了会峰阁的秘簿里,彼此串联,便能勾画出线索,成为有力的物证。然而这一切,都险些混在被你们销毁的秘密里,烧为灰烬了。”
在众人的一片震惊与唏嘘里,何渭却转了转眼眸,向岳梓乘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听您这么说,那就是没有被烧毁了,可是我听大师兄说,当时会峰阁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什么都不剩了呀?”
“那是我……”武翩翩缓缓说道,“火烧会峰阁那一日,我就在那里。原本我是想去找……他的,可是火势太大,我谁也没有发现。最后眼见火就要蔓延上来了,我只能找到收藏历代阁主手记的暗格,带着它们冲出了火场……”
她顿了一顿,而后目光穿过重重的人群看向了悠远的前方,仿佛是陷入了遐想里,眸中却浸满了温柔的悲哀。
“我曾经听说过,那个暗格里收藏的东西对每一任阁主都很重要。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也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所以他才会提前把自己的那一份也写好,并且放在了其中……不存私心,不存私欲,仅存道义,到最后他终究没有真正忘记。”
久澜在看清她眼底泪意的一瞬,不禁有些许的恍惚,继而再瞥见了她手臂上露出的烧伤疤痕,顿时便了然了那些年里,被武翩翩自己埋藏在心底的不欲人知的秘密。
那是属于翩翩韶华里的独一无二的心事,那段心事里也许就一直住着一个翩翩的少年和翩翩的自己。可她却又把这段心事埋得很深,除了她自己和难以抑制时的流露,几乎无人能发觉。
但到底还是留下痕迹了。那也成了雕刻在她皓臂上的永不凋零的蔷薇花。
然流年往矣,韶华蹉跎,她目光里的翩翩少年,也终于还是远走了,甚而连背影都不曾为她留下。
那也只会是她熬不到头的相思。
于是她看着眼前的这些人,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些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对他的无尽谩骂和诅咒,每一声,每一句,砸在她的心上都是无法言之于口的委屈。
这委屈既是为他的,也是为她自己的。
那分明是她想念却不敢念的名字,从来都不会与污名重合在一起。可如今他却经年累月地与这些恶言并列,染上一层又一层洗不净的污浊。
但她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固执地留下一角,存着一个至纯至净的他。
而今他们深陷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迷阵里,众人望向她的眼神,都令她熟悉而心酸。
她只能举起自己手里的那块羊皮,就着烈焰火光,将它展示在所有人的眼前。“我如今拿着的这个,也是那日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它不知是哪任阁主的收藏之物,就夹在手记之中,初时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张羊皮。我觉得不寻常,便将它带在了身旁,而今它浸了水,透出了上面的文字和图案,我才知晓它原是一个剑冢的机关图,所指向的方位,正是我们现下所处的琅琊山山腹中。”
久澜轻轻“啊”了一声,不禁暗叹无巧不成书,也不禁感慨这是否就是上天给予武翩翩这若干年岁里无言心意的一次回应和补偿。
而武翩翩那些原本如波涛般翻腾着的情绪,也在她愈渐沉稳和从容的神色里,渐渐地平静、平息,最终成就了一位年轻却不稚嫩的名门领袖。
只见她的眸光越发坚毅,并带着沉静而浅淡的笑意,对众人道:“所以,诸位同道中若还有不信任我的,也大可自行摸索出路,但我敢相信,你们的选择并不会好过跟随我,跟随我们大家。”
立时何渭便高举起了手,大声说道:“我相信武姑娘,我愿意跟随武姑娘一起走出去!”
各家的小辈们也纷纷举起了手,高声道:“我也愿意!”
薛仪澄道:“那我们所有人都一起走,谁也不要离队,一个都不少,如何?”
岳梓乘拍了拍手,笑道:“我觉得甚好!不知各位前辈们觉得呢?”
各家门派的长辈们看着周围的小辈笑意深深,兴致高昂,眼中皆如同被点燃了希望般,便互相悠长地对望了数眼,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既然各派的小辈和长辈均无异议,那么夹在中间的那一小部分人自然也不能反对什么。武翩翩颇为感动,眸中也终于映出了欣喜的光辉。
“先前我翻过那一页页的纸张,也曾痛心却无可奈何地,看着江南武林盟一步一步从齐心谋划走向勾心斗角。两年前那一把火下去,也将我们各派之间的联结烧得再不复从前。而今日的这些小辈们,我愿他们不要再重蹈我们的覆辙。”
秦莺与顾久澈静静地站在人群中间,放眼望着星点火光连结汇集,如同涓流汇成江河,共同向大海奔腾而去,因而也就不由地回想起自己教内各宗之间的暗自倾轧,顿时备受触动,感喟良多。
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往往最后一击致命的,是源于内部的自杀自灭。
据武翩翩所说,此处是一座剑冢,然而依一路行来的所见,倒更像是一座陵墓,且如此感受,尤以进入地宫后为甚。
久澜初入这地宫时,也暗暗心惊了一番。她先前所见过的那幅筠竹砖雕,其纹样之精细,已令她啧啧称奇,但如今的这座地宫里,却是四面环竹,郁郁苍苍,且枝叶分明,就如同置身于竹林之中,恍若风动时便能见枝杈摇曳,能闻筠竹梢头的沙沙轻响。
若非地面上的那几具残骸煞风景地为这片“竹林”添上了阴森诡异的气氛,恐怕众人当真要分不清真幻了。岳梓乘环视了一周,隐隐觉得不安,便问武翩翩道:“这是什么剑冢?”
武翩翩摇头道:“不知。”
“不知……”岳梓乘喃喃道,“如此诡异的剑冢,恐怕并非等闲之辈所建。它究竟是藏了什么秘密,我们要如何才能出去?”
武翩翩仔细地盯着手里的那幅机关图,并时而望向四周,半晌回道:“这座剑冢,看似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口,但实则三个都是迷惑,只有一个出口是真实的。我们从西面进来的这个,原本应是一条死路,且一路会有迷阵、箭阵、瘴阵三种机关。我们一路上所见到的尸骨,也应该都是找错了出路,触发了机关而致死的。”
“那照这么说,我们最先见到的那一批尸骨,大约便是因为发现了那是一条死路,所以才想要从砖室中另辟出路逃离,结果开凿了一半却瘴毒发作或是力尽而死,以致功败垂成。”久澜听闻,敛眉思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