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40)
萧茵猜得没错,他还是来了。
他一定会来。
微凉的剑锋抵住了她的咽喉,剑刃的寒光里又映出了谁的面容,晃亮了谁的眼?
而在这一晃的剑拔弩张里,却有人轻谈生死,说来稀松平常如话家常。
“你们放过她,我用我的命来换她的命。如你所言。”
是他在身前不远的地方开了口,依旧如风过松间,云栖竹梢,清清泠泠,恍若从雨雾深处踏过尘嚣而来,却不沾惹片叶微湿。
久澜的鼻子一酸,莫名地就想流泪。这三日无数破碎短暂颠倒反复的梦境里,他的音容就从未缺席过一次。她总会在那无际的恍惚与迷蒙中看到怀抱青锋的他,梳着少年时干练的马尾,噙着那令她熟悉的欠揍的笑意,向她递出一只手掌。那掌心里有少年常年练剑磨出的茧,却干净而骨节分明。他站在清晨的微风里,熹微的光攀上他的袖口衣襟,他的眼里却闪着永不陨落的星光,想把眼中的皎月拥抱入怀。他的肩上落着白玉碧桃来将她相迎,要接她同归那华灯梓里。
这就是她眼底心头的少年郎了,即使载了满面的尘霜,覆了冰雪冷雨,也依旧眉目如新,又宛若从那画中走来,分明全都是假象,却清晰得真实无比。
但这一回,他是真的走来了,只与她隔了一层纱的阻遏。她甚至都能执笔凭空描绘出他此时如画的眉眼。
可他又是那不应归来的人啊。这漫长的煎熬里,她何尝未觉得挠心挠肺,分明知道他不该来,期盼他不能来,却又同时不由地相信着他会来。而今他确然站在身前了,她的煎熬时光便于此到了头。
也就正好想起她曾默默许诺过的,再不会有一个人淋的雨。而如今恰若是,即便他们会在这场雨中倾灭,那也是与他一同消受。
因而她不再容许这种以命易命的交易由他口中说出,如同儿戏。她自己的命还容不得别人来做筹码。
于是她扬声道:“岳梓乘,收回你的话。我的命还不需要拿别人的来换。不划算!”
话音才一落下,冷冰冰的锋芒便愈发贴紧了她的颈项。身后持剑的方久榆嗤然一笑道:“闭嘴吧,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命都拿捏在别人手里的人说话了?”
萧茵倒对她的出言不以为意,只一心都吊在了岳梓乘的身上。她冷笑道:“好啊,为表诚意,那就请你即刻放下青锋,并且把它丢得远远的。只要你让我满意了,我就不动你的宝贝心肝。”
当即便听得“哐啷”一声,在久澜还不及说出口的反对里,那把古剑已然落了地,并伴随着一阵锐利的鸣响,由近及远,再无回音。
“你疯了吗?”久澜心中暗道,一时既想嗔怪怒骂,又想含泪傻笑。没了修为的岳梓乘再弃了剑,无异于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可他一贯如此,会明知晓这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死亡之邀,却依然如约而至;会虽千万人吾往矣,只为那天下,或为那一人。
这就是住在久澜心坎上的那个人了,即便扛了万丈青山在肩上,也能步履轻轻如载江烟,含笑意浅暖撷一花而归。
她忽然就希望且坚信着,这样的一个人,结局绝不会任由旁人来潦草书写。
青锋掷地的颤颤铮鸣无疑令萧茵满意极了,她哂笑着道:“既然你如此配合,那我就容你们最后再说几句吧。你有什么遗言,便尽快交代了。”
岳梓乘仿佛是挑起了嘴角,飘然而浅笑地回应道:“多谢了!”
久澜却猛地一滞。那些繁复的无以言说的情绪混杂着凝重的窒息感捶着她的心口,她听见那来自他的最轻柔的话语,如春日微风般拂过她心上的湖泊,吹皱了银镜,圈起了涟漪——“久久,今时今日,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久澜咬紧了嘴唇,抬头偏向他的一方,倏尔柔声道:“岳梓乘,我最近新听说了一个故事,不长。我想说给你听。”
她喟然一笑道:“记得当年,师弟把万重崖底翻了个遍,才终于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据他所说,他发现我的那一日,距离我落崖,已经过去整整十日了。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存着那口气的,而我当然也不能知晓。后来他就用尽全力想把我救活,期间有数次险情,连他都担忧我会撑不下去,可到最后我却总是能够奇迹般的挺过来。师弟告诉我,是我体内有一股很奇怪的气息在护着我的身体,每遇险境,都会护我生还,令我不至死去,即便我还不能活过来。”
“一连多年,我都不能明白其中的蹊跷,只当是天意使然,直到近日武姑娘,她告诉了我一桩往事……”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继而哽咽道:“岳梓乘,谢谢你!”
岳梓乘怔愣了一瞬,忽而笑叹莞尔,若晴风化雪,润物无声。“久久,你能活着就好。”
他轻咳了一声,便提高了声调,对方久榆和萧茵道:“你可以放开她了。想要报仇,就冲我来,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他的声音里浅含笑意,并交织着从容的坦荡与挑衅的蛊惑:“否则……”
“否则如何?”方久榆似乎有被他的言语激到,手上也加紧了力道。
久澜只感到勃颈上传来森森的凉意和微弱的痛感,随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岳梓乘逐步逼近的阴沉的脚步声与冰冷的诘问:“你道如何!”
方久榆被他一声呵斥震慑得手腕微微发颤,怨气激荡翻腾上涌,剑尖一抖便要向来人刺去。
就在这一刹那,久澜挣动手肘猛然撞向身后,挣开了方久榆的桎梏,同时屏息听辨朝她转向而来的剑势,手臂轻举,将腕上的绳索送上了剑锋。
只听闻绳索割裂的声音,久澜的双手霎时重得自由。她飞快地取出袖中藏着的银针,凭借风声认准方位,以迅捷之势将针扎入了方久榆的身体。
一气呵成,只在一息之间。
方久榆颓然摊倒在地,他无法抵御麻药在他体内的蔓延,逐渐侵蚀着他的神经。而久澜也后退了一大步,心扑通狂跳得厉害,手也在颤抖个不停。
身后一个温暖而踏实的怀抱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她也感受到来自那个人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他帮她解开了蒙眼的黑布,眼前倏然的明亮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而他又轻轻地拢住了她的手腕,低下头去贴近地吹了一口气,痒痒的,蕴满了轻柔与怜惜。
逐渐适应了光亮的久澜这才能够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勒出的红印以及边上一长道被剑锋刮出的淡淡血痕。而岳梓乘则阴沉着一张脸孔,嗔道:“真敢冒险!你也不怕被剑削掉手掌吗?”
久澜却含笑摇了摇头:“还好,至多也就成个残废而已,但无论害不害怕,这个险都总是要冒的!咱们都能活着才最紧要,不是吗?”
说完,她也立时板下一张脸来,正色道:“从前我以为自己的这条命是捡来的,因此常对它觉得无所谓。然而今日,我已知晓它不是侥幸,而是有人予我的馈赠,便一定会倍加珍爱它。只是,它既属于我,便应由我说的算,不是你们可随意拿来交换的物品。所以岳梓乘,我不允许你再用别的任何东西来换它,包括自己的性命,更不允许你再把自己置于险境里,你能懂得吗?”
岳梓乘合眼一笑,继而瞥了眼摊在地上的方久榆,又转眸瞧向了萧茵的那一边。
就在方才久澜出手的千钧一发之际,情势突变,令萧茵始料未及,待到她想要出手之时,已然晚了一步。而就在那一刹那,藏身着的武翩翩也从暗处跃出,挺剑制住了欲要偷袭久澜与岳梓乘二人的萧茵,横剑于她颈下。
“干得好,翩翩!”岳梓乘先是一惊,而后赞许地对武翩翩点了点头。萧茵则阖眸蹙眉,沉下声哑然失笑道:“中原人果然多狡诈啊!”
岳梓乘听闻不由怒火中烧,疼惜地看向久澜颈上与腕上的伤口,勃然怒道:“你们写给我的信中也有过承诺,只要我愿意以命换命,你们就不会伤害久久分毫,你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萧茵没有回答,只是望向了久澜,惊诧道:“这回我又是没有料到,你怎么能够恢复内力,还能蒙着眼制住方久榆的?”
久澜浅笑道:“我早就说过,他的功夫还不到家。这三日里,我一直都在暗中用内息化去他的毒,可惜了——如若他愿意把心思都用在修习上,而不是这些歪门邪路上,或许我也不能提前将毒化干净,要比你们预想的提早了半日。至于蒙眼,你还不知道吧,我曾经做过两年的瞎子,听音辨位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