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39)
可她还是要将这些酸涩与不平通通咽下,不能让它们流露出分毫。一旦这些心绪再被萧茵捕捉到一星半点,他就只会成软肋,被萧茵反复利用,将她的心来回磋磨。
“我当然知道你深恨于他,怎会因我的三言两语而改变?”她故作笑意安然道,“我只是在提醒你,只有问清了自己的内心,才会真的了无遗憾。”
“你也应该清楚自己为何要深恨他,因为你只恨得起他——朝堂,天子,高高在上,他们视你们如蝼蚁;只有岳梓乘,一个修为尽失的江湖门派前掌门,才是你们能动得起的对象。”她补充道。
萧茵却一声轻笑,揶揄道:“你说的也没错。岳梓乘为天子办事,事了却功成身退,不事浮名,他自以为的清高却正好给予了我们下手的机会,我们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任由他溜走了。”
她看着久澜微微蹙起的眉头,愈发玩味道:“这便是世道,我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芃芃凡尘,芸芸众生,不过就是强者欺弱者,弱者被强者欺,胜者为王,弱肉强食吗?我们会败,说到底是因为我们卷入了最强大的两股势力的争斗之中,再要归根结底便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强大。因而这些我都认了。可那个人,他凭什么?”
这已然是不知第几个人在跟久澜谈及这“世道”二字了。这“世道”于人,似乎总能囊括人心之万象,凸显人心之炎凉。但凡有人欲利己而损人,便会取“世道”二字以蔽之,恍若一切在这二字之下,都能合乎情理了。
于是她不以为然道:“可那只是你所认为的尘世罢罢了。《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为自己的私利做辩护,便解之为上天不仁,故其所作所为,皆为抗争天命而已。实则不然,老子所论无非是想言明天地从无所谓仁与不仁,其看待万物皆为同一,亦无所谓好与坏。世间万物皆是一般,并无高低贵贱、尊卑优劣之分,不以好为好,不以恶为恶。不管万物变作何如,那都是万物自己的行为,与天地无关;天地顺其自然,一切犹如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萧茵问道。
“无所谓什么,不过想说世道二字,从来只在人心而已。”久澜回道。
萧茵似是陷入了沉思,许久过后,她才偏转过头来,缓慢而认真地用审视的目光端详着久澜。久澜甚至都能感受到从她眼里投射来的灼热的光芒。
“你和岳梓乘,还真是很像的两个人。只可惜,你们这样的人,注定正邪两道都难容下。”她一字一顿地说完,并微微一叹,竟像是在为他们惋惜,又在感慨他们必将坎坷而悲戚的人生。
久澜却笑道:“容得下又如何,容不下又如何?能走到今时今日便自会知晓,能够活着,本身就已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既然活着都已是侥幸,那么世人的容纳与否,就更只会是身外之物了。因而,我只想守方寸净地,聊度余生,仅此而已。”
“可这江湖从不是你不理纷争,纷争就不会找上你的!你也经历过不少,难道还不能有所领悟吗?”萧茵质疑道。
久澜默然地听着,却也不置可否。也许从她真正开始体味这尘世起,那些烦扰便已在有意无意地侵袭上她了。从徽州被擒,至七日戕毒蛊案的前奏,那些无形的手都在不知觉中悄然地推动着一无所知的她,将她懵懵懂懂地推至台前。从此,她就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这其中的参与者,再难逃离片晌。
或许这便就是世间的法则了。她既存于世,便必定要时刻受其禁锢。因此,当年她会成为被讨伐者的一员,血染剑锋指间流红,不会有人问她是否无辜;她会扛起前所未有的担子,踽踽独行如履薄冰,不会有人问她能否承受;她还会在饱尝门派间的倾轧以外,被迫地尝受教内各宗之间的勾心斗角,身心疲惫迷惘怅然,也不会有人问她心何所往。
而后朝野之争,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成了棋子,在这场失控的棋局里厮杀搏命,利用着别人,也被人所利用。而事态一旦切乎于己,那么真实的人心就如同被照妖镜映出了原形——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追名逐利,作壁上观,这便是鲜活的又真实的人。
当年七日戕之险恶,便在于它夺命之前,能噬人神志,使人不再为人,而成为嗜血的恶魔。然而可有人能够解惑,为何人抽离了心中的清明,便会嗜杀嗜血,难道最后剩下的留存于人心的本质,就是修罗恶鬼吗?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确实住着这样的一个恶鬼。它会在某一个时机从心牢的底处放出,渐渐操控了人的心与身。于是那些正道的侠义之士,也会将万重崖血洗成一个修罗地狱,再如恶鬼般在地狱里穿行屠戮。他们与自己所认为憎恶的“恶魔”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不同。
但被七日戕放出的恶魔,最后会吞噬自身,而被“道义”装点着的恶魔,却会在嗜血之后再披上一层人皮,并将满手的血腥称为“正义”。
从此循环往复,就如东升西落,冬去春来,花落结实一般理所当然。
如此行道于世,看来竟如观百鬼夜行,无人知晓与你同行的,究竟是人,还是恶鬼。与鬼共路,从来就是常态。
也是缘于人心迷失得如此容易,所以坚守才会显得如此可贵。
于是这就是久澜最终的答案了。
“我命比众生,不过沧海之一粟。既如蚍蜉无力撼动这所谓的人心世道,那便只能自存一寸丹心于天地,与山河风月共容。旁人的讥评流言,都弗入我耳,更毋言入心。”
她一气说完,不去顾忌萧茵的反应。她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摆在面前,也是割断了自己身后唯一的桥索,自此之后,再无退路。
尽管她也从未想过回头。一条小路走到黑的人,始终都是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还会是。
而萧茵呢?她似乎也在这片沉寂中彷徨了许久。兴许她也在回首一路行来的挣扎。
但她与久澜一样,都是愿意斩断自己后路的人,执拗又决绝。或许她过往走过的路比久澜还要黑暗许多,路上满是孤单与悲怆。从来没有人说过要给予她陪伴,也没有人在暗夜中给她执过一盏灯火。
所以在最后她才会蕴着绝望地愀然一叹,像是在祭奠自己的过往和余生。
“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愿意与你解释这许多吗?久澜,你虽是我的敌人,但也是曾经唯一肯听我说话的人。在生死之前,我愿赠你一个了然。但是从此以后,我想我们已无话再可说了。”
最后一句话,就此彻底划开了她们之间的沟壑。从此她与她各自,便当真再无后路可言。
第二十六章 疑局
是谁在那时光里备受煎熬?
一夜的闷热,一日的霪雨,空气中弥漫的燥热,和飘散着细微的雨丝,究竟是湿了谁的额角,又冷了谁的掌心?
久澜的身前始终光影交错,深深浅浅,几乎少有长时的安宁。她自是无法入眠,但那些人,想来也并不平静。
如此一直持续到第三个日头。
久澜才自日出始小睡了半晌,声与影还在身畔恍惚着变换不息,就忽有一人疾步地闯入,还未开口便带着一身的急切和兴奋,将她那一点微弱的睡意霎时打碎到荡然无存。
久澜烦闷地动了动麻木的胳膊,便侧耳凝神去听这个如此惹她厌烦的人究竟是谁。
不必多想,此人自是方久榆无疑。他竭力地想要压低声音,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声音里的振奋。
“主子,他来了!”
萧茵的回复倒很平静,但那急促的语速和上扬的语调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翻涌澎湃。她急忙吩咐道:“安排下去!”又跟下属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久澜听不懂的话,便朝着久澜的所在快步逼近。
久澜只感觉到自己被人拎了起来,像被揪着耳朵提起的一只兔子。而萧茵在她的耳畔戏谑道:“时机差不多了,我们可以上路了!别担心,你是会看到结果的人。”
久澜尚不能体会她话里的深意,便被人押着往前走去。她看不见眼前的变换,只能凭着感觉的变化来判断自己的处境。她的心也跳得很快,仿佛下一瞬就会骤停。但她并不如何恐惧,只是倍感担忧,因为她知道将要去面对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