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38)
“听你如此说,看来你们与朝堂间的合作并没有坚持到最后。”久澜忽道。
“这世上哪里会有永恒的结盟,只会有永恒的利益!”萧茵提及此处,不禁愤然道,“一旦我们不能始终如一地提供他想要的东西,那么互相猜忌,甚至背信弃约就会是迟早的事。我们在这一场合作博弈中并没有捞到他所承诺我们的好处,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会期盼他能事事如意?所以你的出现搅合了他们的计划,正合我意!”
久澜听闻,不由得了然地摇了摇头。而后她复又整理一番思绪,倏然疑惑道:“可是你说了半天,我也没有听出来,你抓我来引岳梓乘的用意为何。你到底因为什么要杀他?”
萧茵却沉默了半晌,继而冷冷一笑,缓缓道:“那就又是后来的事情了。”
第二十五章 鬼域
昔年的朝野之争中,那位权倾朝堂的国舅大人,曾听从了自己府上的一位门客的建议,在大肆打压的江湖门派里,除去了掌天教的名。
这正是对先前那场七日戕毒蛊案的弥补——最后没有被朝堂收拢到人心,那就让掌天教永远也洗不清;自己既已担了恶名,那就让坏事者也抹上一身的黑。
他们的盘算也的确起了成效——时至今日,掌天教也没有彻底摆脱散播七日戕蛊毒的罪名。
而那位给他出主意的门客,也正是萧茵的义父,诡门的门主,萧络。
彼时那位国舅大人已不再对萧络给予百分百的信赖,但对于他所提出的合乎心意的建议,还是选择了予以采纳。然而,最后这场争斗的结果却并没有再合乎他的心意了,他毕竟还是把江湖人看得太轻了些。
处江湖之远的这群人里,有经验老道老谋深算的老奸巨猾之徒,也有年轻力壮心思活络的后起之秀。各个门派的领导者们,更是这其中的佼佼者。有的人出力,凭借一生练就的功夫奋战一线,金戈铁马气势如虹;也有的人出智,凭借独具的慧眼和谋算运筹帷幄之中,以纵横诡辩之术颠倒情势翻覆战局。这四方天地,再不是他能随意翻云覆雨的棋盘。
也因此,他未能如设想般收服武林,反而战事绵延不下,直至先帝突然驾鹤西去。
登基的新皇雄心勃勃,誓要扭转朝堂一片污秽的局势。他第一个要动刀的对象,便是那位权倾天下的舅父,扳倒此一人即可震慑其下百余众,是为擒贼先擒王,杀一鸡以儆百猴。
而岳梓乘,因为与叶笙寒的一层关系,在朝野之争中得以与新帝结识。那时他也正在追查七日戕蛊毒与朝堂的真正关联,然顺藤摸瓜追查至那位大人身上之时,线索却断了。但这一项把柄,已足够新帝判定其罪,削官去爵,将他逮捕入狱,监*禁终身。
本以为事尽于此将告一段落,然而三个月后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再次将此案引向扑朔迷离。那位曾经的权臣,后来的阶下囚,竟在一夜忽被人暗杀于狱中,死状蹊跷。这无疑是向人宣告了这桩大案的背后,实则另有隐情。
“这是我们至今犯过最大的一个错误,但其实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萧茵讲起这一段时,竟显得冷静到异常,“没有人能受得了那样的威胁和逼迫,日夜都在兢惧与噩梦中度过。我们不能赌,也再输不起任何东西了,所以最后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而其背后的原因,亦是简单,无奈又辛酸。
“叶笙寒自小就跟随他,也为他立过不少功劳,可到最后他却连一点后路也没想给他留。那我们呢?如若他日后再一个不满捅出了我们,那么那些武林门派将会如何对待我们?我义父不得不为此日夜担忧,于是就趁着一夜时机可取,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潜入狱中,将他给处理了。”
久澜微微一惊,继而感到从背脊到四肢都渗出一股凉意。
萧茵却忽然失笑道:“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那位大人再如何触及新帝的逆鳞,他都是新帝的舅父,能有权利处死他的唯有天子一人而已!若有旁人来插手,那个人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天子也必然会追究到底。”
于是这一场离奇的暗杀事件激起了不同人的不同思量,每一个听过的人都不由对其背后的隐秘浮想翩翩。天子既下定决心要彻查,岳梓乘也由此重新拾得了线索,他们带着各自身后的两股势力,撒开了一张漫天大网,诡门想要从中遁形,实在难如登天。
“这两年里我们一直谨慎行事,举步维艰,在朝廷与武林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生存着。我们自以为没留下多少实据了,可是岳梓乘,不知如何地竟被他翻出了许多旧时的线索。我们到底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说到这里时,萧茵忽而哽咽了。她在久澜的面前来回地踱步,控诉的声音里尽是急促与躁虑。她泣血地声诉着:“你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吗?义父在月前被朝廷秘密地杀害,诡门群龙无首,还在被朝堂的兵马四处镇压,残余的部众流亡至今,已不剩多少人了。如果不是岳梓乘,我们何以会有今天的一败涂地!你说,我不应该恨他吗?”
久澜不动声色地听着,听罢却也悄然一叹道:“因而,你就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不惜动员一切可掌控的力量,花费所有能付出的代价。从七鬼开始,甚至于更早,你就已经在盘算着,势必将岳梓乘不置死地不罢休。后又为了能利用到我,更是杀害了药铺那些本该无干的人。你这般去毁灭别人,就不怕最终玩火自焚吗?”
“我?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萧茵却冷笑了两声道,森然的语意里尽是陈迹了多年的血迹斑斑,浸满了铁锈味的斑驳故事。“义父对我有养育再造之恩,我的命早已归属于诡门,生为它生,死为它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诡门还有一兵一卒,就必定不会容许岳梓乘逍遥于世。而只要能够如愿地除掉他,哪怕叫我立时死了,我也无憾。”
久澜撇过头去,不禁气极反笑道:“可恕我直言,你们当初既选择依附朝堂,这本来就是险之又险的事情,到最后惨淡收场,也并不意外。”
空气如瞬间凝固了。有一道暗影彻底昏暗了眼前微弱的光感,她听见那串包裹着怒意的脚步声在身前戛然而止。一阵阵弥漫的杀气在身侧将她重重包围,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萧茵极度抑制的呼吸声里急促的心跳。
时间仿佛从此刻静止了,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渐渐感受到身旁压抑忍耐着的怒火垂垂平息。
这回萧茵没有再反驳她,反而幽然叹息道:“想不到,你也看得通透。”
久澜见她似有触动,便放缓了声音道:“其实,你也早就知晓今日的根源为何,只是心有不甘,才会千方百计地迁怒旁人吧?可你扪心自问,他死了,你就真的会心安吗?”
萧茵怔了一下,竟也真的感到片刻的恍惚,继而便警过神来,后退一步,冷然道:“你想通过说服我来救他?那你就别妄想了,我已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谁也别想阻止!只是你们两个,可否不要连用的招数都如此类似?”
言及此处,她喟然感慨道:“若非先前与他交过手,我们也不能得知他已修为尽失,难怪这些年里他都是藏于幕后行事,仅借那张唇舌搅乱风云。如果他不是敌人,我想我一定会佩服他的!”
这也是她能够对自己的宿敌给予的最高的评价了。
那时的齐云派突然逝世了掌门,身为小辈的岳梓乘人微言轻,没了修为的事情自然再不能让他的盟友知晓。而江南武林盟的人也就真的懵然不知,他们只是怀疑、谴责,质疑他不过仅凭口舌论争却从不出力的背后,是否别有居心。他们依赖于他的谋略而明面上称他为“名门领袖”,实则暗里却没少让他尝受自己人的说三道四和评头论足。他就在这样的风刀霜剑里,一面应对着诡门朝堂的阴谋阳谋,一面警惕着所谓同道的阳奉阴违。而他之所以从不与人说起那段日子,想来也是因为,它确然并不好过吧……
一试想起他那段时日里可能经历过的不为人知的艰险与蜚议,那些被人戳过的脊梁骨,却还要在人前作谈笑自若的模样,久澜的心就如同被当成药材丢入了药罐里,置于火上慢慢地煎熬着,直至煮到沸腾,不断地掀动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