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37)
久澜听他越说越是得意,终忍不住气极反笑起来:“难怪世人都说,世事虽难料,但更难测的还是人心。这句话在你这里,倒真是被诠释得淋漓尽致了!”
方久榆忽然就噎住了笑声,忿而转了哀怆的调子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想要从他们的手里活下来,就只能尽量地使他们满意了!”
而后他低低地一叹,好似将溢出话语里的万千委屈全都咽下,转而说道:“但其他的你都没有说错,那两页关乎七日戕蛊毒的手稿确实是我从毒宗盗取的。诡门本就拥有苗疆最出色的制蛊师,掌握着全天下最好的蛊术,再加上了江湖中最厉害的毒术,养出来的毒蛊自然是令整个武林都闻风丧胆的!”
“可惜呀可惜!”久澜却倏然幽幽叹惋道:“医毒本不分家,只是两者钻研的深浅而已。而你的功夫不到家,虽然能帮他们制出全天下最厉害的蛊毒,却不能助他们解除蛊毒。”
说完这话时,她的嘴角不觉地向上微微挑起。尽管她一直都被蒙着眼,始终不能得见方久榆的神色变化,但凭着他的声调和语息,也已足够她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副或青或白的脸色和气急败坏的神情。
而方久榆亦似在奋力压抑着愤懑般,冷笑道:“无妨,我们本也就没想让朝堂占尽好处!”
“你们也该说够了吧!”这时候,沉默了许久的萧茵突然发话道,“你们这对同门不同宗的师兄妹,一见面就吵个不停,还真是有趣得很啊。但你们未免吵得过头了,吵得我耳朵疼,脑袋也疼。”
随后她对方久榆提高了声音道:“方久榆,这里暂时没有你的事情,你先到门口守着吧。”
方久榆倒是听话得意外,二话也没听见一句,就给她们留下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久澜想着,若他当年能有今日的一半,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很多人与事也不会走到今日的这般结局。
如今可知的空间里就只剩下萧茵和久澜两人了,但她们两个谁都没有先说话,似乎都在这片静谧中彼此暗自试探着什么。
最后是萧茵先道:“现在你能够知道的都已经被你说对了,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和你说说那些你不知道的吧。”
她问:“你可知我为什么又要抓你来?”
久澜心里已经有了底,但还是摇了摇头。她想听来自萧茵的那个肯定的答案。
果不其然,萧茵轻轻笑了一声,回道:“都和十年前一样,为的是相同的目的。这次我还是一样不会先杀你,因为你的命目前来说对我还不那么紧要。我更想要的是岳梓乘的命,而他在意你,所以我就只能擒你来。夏久澜,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你都只是我拿来要挟他的砝码而已。”
“这次,你又有把握,他一定会来了?”久澜抬高了声调,故作懵懂地问道。
“你说呢?”萧茵肆意地笑着,如同听见了一个有趣的顽笑:“十年前的那一次我并没有赌输,这次我也一定会赢。”
“你确定吗?我分明记得那次你们是空手而归。”久澜毫不示弱地回复道。
“那是因为你只知道了一半。你可知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面见叶笙寒时,都交谈过什么?”萧茵向久澜逼近了两步,笑问道。
久澜忽然就懵住了。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的。
可知那一回,便是数年后,诡门与朝堂合作的萌芽。
而至今时今日,她已很难再从萧茵的三言两语里追溯出当年的故事。也许当时他们的确什么都没达成,但那也无疑是在双方心上的土壤里播下了一粒种子,一粒会长成恶果的种子,酝酿了日后无穷无尽的浩劫。
“那时我们需要在中土立足扎根,朝堂也想要削弱武林的势力,我们能互相满足对方的所愿,所以一拍即合……”
“我们制出了那种后来叫七日戕的毒蛊,与朝堂合力散播给江南武林的门派。而在那之前,朝堂就已策划好了一切,他们掌握着江南武林的一举一动,并早早地将风声引向掌天教那边,只要毒蛊一经传播,就能顺水推舟地嫁祸给他们。”
这段陈年旧事由萧茵诉说来,便是一个幕后的观局人在冷眼旁观着这场棋局的始末,偶尔还能下场拨弄几手的样子,平静又平淡,无波亦无澜,滋味与久澜这个身在局中的人大不相同。而在这一场谋划了许久的棋局里,久澜曾是掌天教阵营里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被置于岳梓乘所在的正道十三派联盟的另一方,楚河汉界,壁垒分明。
他们这些分列阵营的棋子们,也曾无知无觉地互相厮杀到头破血流,却不知将他们玩弄于鼓掌的执棋人,早已选好了一个绝妙的角度,暗暗煽风点火,一面坐山观虎斗。
“但我们与朝堂间的交往本是一场秘密,可是这里又不得不说起一个人——你的师父,夏苡。”
再听见这个熟悉的又略有些久远的名字,久澜猛地捏紧了裙摆,心也仿佛揪作了一团。如若别人也就罢了,可由萧茵来说出这个名字,似乎总是暗示着什么不好的兆头。
而萧茵也在意味不明地悠然叹息着:“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但她确实凭着方久榆的一些异动探查到了我们与朝堂之间秘密来往的端倪,可惜那时已经太迟了,她还没有梳理出事情的脉络,十三派联盟就已经攻上了万重崖,她根本来不及告诉任何人。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她被我们发现而同样中了七日戕的蛊毒,为了不至毒发,她不得不抢在蛊毒开始发作前封住自己全身的经脉。所以万重崖一役,你的师父,其实是必死无疑的。”
于是思绪便随之回溯到如噩梦般的如血黄昏。那天乱作一团的万重崖上,久澜与师兄弟们彼此相护镇守着最后的防线。他们在等着夏苡回来,她以为只要师父回来了,多少就还会有希望在。
她也曾这么坚信下来了。即便最后等到的夏苡是恍若一夕间没有了全部内力的虚弱,久澜也不曾想到过绝望——直到那一剑划开血光,一切都终成了泡影。
萧茵看见久澜那蒙着双眼的黑布上渐渐洇开了两道水渍,不由也感到阵阵莫名的惆怅。她试图宽慰并由衷地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你的师父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掌天教的那些人里,我最敬佩的就是她,也只敬佩她。在所有人都懵然未醒的时候,她却是第一个开始醒悟的人。”
“所以如今不仅你与岳梓乘,与齐云派是冤仇似海的宿敌,我与你也可以算是仇人了吧。”久澜喟然道。
萧茵顿了一顿,而后稍显落寞地道:“也许吧。毕竟以我们的处境和立场,注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只能做仇敌,不能做朋友。”
一句注定和身不由己,便掐断了多少本可以萌生的可能。也正因为有了这许多的注定和身不由己,才有了你我之间那些无言奈何的悲哀。
久澜抬起下巴,默默地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并兀自黯然而冰凉地问道:“那么你们后来得偿所愿了吗?”
“后来?呵!”萧茵忽然失笑道,“说来,夏久澜,你和你的师父一样,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而这却是我最初所始料未及的!”
她缓缓道来,一字一顿,解释着自己心中的不忿:“你可知夏苡为何必须死吗?不只是她可能会戳破我们所设的局,更在于她的存在背后所潜藏的可能性。你想,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能够暂时地抑制住七日戕的毒性了,若她再顺着所发现的线索探查下去,相信不久便能发觉七日戕与毒宗的真正关系。到那时,你觉得我们所等到的结果又会是什么呢?”
久澜偏过头去,低声道了句:“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为何会有采蘋镇的那一夜,也明白缘何叶笙寒会说了那样的话。
“朝堂一直都在提防着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只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医宗,低估了你。更没想到,连被他们自小培养大的叶笙寒都会做出忤逆他们的选择。”萧茵长长一叹,却已转了钦羡的调子。
“你知道当年……是我?”久澜怔了一下,迟疑道。
萧茵却笑道:“其实对于我们诡门而言,只要顺着夏苡的这一条线摸索下去,结果当然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你出于自己的考量,隐瞒了身份,我们也就正好故作不知。但七日戕的解方一经流出便大肆传播,这无疑是打乱了朝堂的计划,并迫使他们将压力都转给了我们。我们与朝堂之间的隔阂也就起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