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13)
可他还偏偏不让她看伤。蓝玖无奈,只能将携带来的伤药通通都丢给他,任他自己取用。她看不见,也确实很难帮到他。
雨还在下,并时不时地混在风中飘入舱里,落在她的脸上,凝成一丝令人窒息的冰凉。她一动不动地抱膝坐着,向着船舱外的方向,阖眼听雨落平江,遁入虚茫,惋惜本该月色如皎的夜晚,却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毁了。想要留住的东西,就总是那么难留住。
而更要命的是,今夜他们都暴露了。
蓝玖本以为岳楸会有许多话想问她,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一句问话,最后按捺不住率先开口的,还是她自己。
她问:“阿楸,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岳楸顿了一顿,然后轻轻一笑,道:“你想告诉我什么,我就听什么。”
蓝玖缓缓睁开眼眸,一字一顿道:“其实蓝玖,不是我的名字。我名唤久澜,姓夏,曾是掌天教医宗的宗主。然今已全然不是了。”
他的反应要比久澜想象中的平静许多,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有些疑惑地问:“全然不是,是什么意思?”
她道:“全然不是,大约就是无所归,无所依,从此漂泊余生,四海为家吧。”又问:“那你呢,七鬼说你是正道弟子,又能引得他们追来,你又是谁?”
他似是想了很久,酝酿了千言万语,可是等到最后却也只回答了一句:“我曾是名门子弟,然今也全然不是了。”
久澜有些意外,却又似乎是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意思,轻笑一声,道:“两个‘全然不是’的人,倒也挺适合凑个一对的。”
说到最后,自嘲之中竟又泛出一阵酸涩,低下头去苦笑道:“阿楸,你有后悔吗?”
岳楸问:“后悔什么?”
“后悔与我同行呀。”她答,一字一句间是不断低落的声音,她在害怕那个答案,“正道中人,从来容不下邪魔外道。”
“可你是邪魔外道吗?”他却突然发问,“银针上从不喂毒,仅以麻药自保而已。拿仿制的赤焰散吓唬敌人,而并非主动想要害人性命。我相信,如若那时七鬼当真收手,你绝对会放他们一条生路。试问,哪个邪魔外道会有这般仁心?”
久澜一怔,眼眶中忽然就涌出一股湿意,再开口时连声音也颤抖了几分:“你……你都知道?”
“是,”岳楸无比坚定地回答道,“我都知道。从来都知道。”
如一条在混沌中飘荡了很久的船只,终于寻到了一处能庇护它的港湾,久澜笑了,却也笑得泪流满面,更不知是在笑自己,亦或是其他。
“先师开始传授我岐黄之术的那日,我就跪于她的身前,向她立誓,医者行于世间,从此只救人,不杀人。其后十余年,虽有许多一念生死的迫不得已,但我,终究是双手沾过血腥的。”
今夜的一番厮杀,船工们或死或逃,早已散尽了。空荡荡的船舱里,唯有他们狼狈不堪的二人。船上之物于打斗之中被毁得七七八八,只够他们草草地收拾一番,将就而眠。如此,若说睡得安稳,那是绝无可能的。
久澜和衣躺在榻上,岳楸铺一褥卧于榻下。睡意不深时,岳楸便向她交代如何被七鬼盯上的往事。说起来,不过是为寻过往的一个真相,却触及了他们及背后主子的逆鳞,从此便被记恨上了。除此之外,他便不肯再说其他,其中的各种关节,更是不愿透露一星半点,只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此事已了,都过去了。
“你说来倒轻巧。”久澜道,“七鬼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泛泛之辈,七人联手,实力更是不容小觑,哪里会只值得你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他却淡淡一笑:“那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命丧你我的剑下了吗?”
久澜忽然有些恍惚。那语气是他一贯的从容与洒脱,但尾音里的自信与戏谑,却真的像极了一个人。
那人无论结果胜败与否,自始至终表现于人前的,都是从不落下风的模样。
“岳楸,”她轻轻叹道,“你告诉我,当你一个人面对他们七个时,你的心里当真已有应对的把握了吗?”
他沉默了半晌,道:“若我说,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些呢?”
“那你想到的是什么?”久澜追问道。
岳楸却避过不谈,反而打了个呵欠,蕴了一腔笑意,还略带点迷糊地道:“久久,我累了,我好困啊。有什么咱们明日再说吧,我先睡啦,明日见!”
久澜怔了一怔,继而微微一笑,将头侧向他的那方,合上眼眸,低声道:“好,那我们明日见。”
既然你有你想隐藏的答案,那我便同你守护你的秘密。你既说往事已了,那我便信来日方长,你终会有愿意说与我听的那日。
榻下,岳楸忍着伤处的隐痛,望着她的睡颜,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该说什么呢,说他那时只觉得对不住她吗?说他恐惧,愧疚,担忧,懊恼吗?
说他没料到他们会于这时找来,在她恰好在他身边的时候吗?
可他哪里来得及顾虑这许多呢?那时的他,只能拼尽全力地去抵挡应付,会不自觉地使出那个阵法支持拖延,因为他不希望自己那么容易就倒下,他还想护住她。
那本是我与他们的事啊,你不该牵连进来。
但幸好,你平安无事。
这夜,久澜果然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与记忆轮回辗转,朦胧之中,她再次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院里的桃花缤纷如锦,院前的大犬狂吠不止。
她闻声前来查看,却在门前遇到了十数张陌生的面孔。来者阵仗不小,为首的是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子,瓜子脸,削肩膀,眉宇间气度不凡。
她愣了一下,正要开口询问来人的身份,那女子却忽然含笑朝她身后招手道:“岳师兄!”
她回头一看,便恰好瞧见岳梓乘从屋里走出来,被风卷起的桃色花瓣有几片吹落在了他的肩上。而他看清了来人,也神色一动,颇为惊讶地问道:“翩翩,你们怎么来了?”
那女子道:“掌门师伯收到你的来信,焦急得不行,连忙派我们前来接你回山了。怎么样,师兄,听说你伤的很重,恢复的可还好?”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那女子似乎松了口气,目光转而落在久澜的脸上,含笑询问道:“这位姑娘是?”
岳梓乘向久澜身侧靠近了几步,笑道:“这位是近日医治我,照顾我的夏姑娘。”又对久澜道:“这是我师叔的女儿,武翩翩。”
武翩翩忙对久澜鞠了一礼,笑道:“夏姑娘,多谢你对我师兄的照顾。”
久澜忙还了一礼,快步退开了,并低下头道:“你们先聊,我去煮茶了。”走到门槛边时,又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心中忽觉惘然若失。
岳梓乘带他们进屋时,久澜正搬了张小杌子坐在炉边煮水,一边托着腮,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三三两两的交谈声。
听得最真切的是武翩翩的声音:“师兄,你好像不大愿意跟我们回去?”
岳梓乘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来,本来我是打算再将养两日然后回山的,所以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武翩翩道:“你也别怪掌门师伯心急。周师兄已经走了,他不希望你再有事!而且……叶阁主,他也很惦记你。”
岳梓乘道:“我都明白。我会跟你们回去的,但你也要先容我将这里的一切都整理妥当。”
武翩翩愣了一下,然后试探地问道:“师兄,你是……舍不得夏姑娘吗?”
岳梓乘没有答话,也没有听见他的任何回音。久澜埋首于掌间,头顶的铃铛响了一瞬,便喑哑了。
茶煮好后,她故作若无其事地去为齐云派的众人斟上茶,回到厨房时却迎面撞上了岳梓乘。他似乎等了已有一会儿了,此时正捧着一小坛酒,在与她对视了一眼后,便拉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进屋之后,他如往常一般打开酒坛,对她笑着招呼道:“久久,过来,陪我喝两杯吧。”
久澜望着他,也如往常一般走过去了,却摇了摇头,为他的空酒杯倒上了满满一杯酒。
若在从前,她虽然也不喝,但会笑着抢下他的酒壶,对他佯装怒道:“不许喝!”然后再笑盈盈地看着他把酒壶抢回去,心满意足地给自己倒上一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