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鸣啾啾(69)
一浮恍然一惊,见师兄满身斑驳从小路跑出来,脚上趿拉着双糊满稀泥的草鞋。
一源心惊胆战地四下一望,终于看到蹲在溪旁几乎与岸边泥沙融为一色的师弟。见他泥污糊身,双手双脚的衣服挽得老高,露出白花花的膀子和腿。虽然形容难看,但好歹胳膊腿都健全。
“天老爷!”一源煞白的脸瞬间回血,如蒙大赦一般揩了揩额角冷汗,“可找着你了!” 他应是为了找一源走了不少路,鞋底的泥足厚半尺,走路跌跌撞撞,活像个身残志坚的不倒翁。
一源心里绷着的气一松,嘴上就忍不住要叨叨。于是一源就看着他师兄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跟前来,一面又要分出把力气说话,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替他累。
“外头下这么大雨,我当你是机灵的知道上哪躲一躲。结果午膳时都不见人,又以为你偷懒在房里睡觉,到处找遍了都找不着。”一源喘着大气,说话漏风似的:“到佛堂一看可把你师兄我吓厥了,幸好幸好,佛祖保佑。”
一浮不由自主看了眼尧白坐的地方,心道:佛祖才不保佑我,他要砸死我。
又想起一刻钟前咽下肚的那条大肥鱼,竟鲜见地没心没肺起来:往后也不见得会保佑我。
回程时路过愈加破败的佛堂,那碎成石渣的佛像散了满地,左一堆又一抔泡在泥浆里。“佛祖高坐隔云端,关键时候还不如小雀精。”一浮大逆不道地想。
他糊里糊涂当了和尚,规规矩矩念了三年经。还没来得及感悟佛法广奥,不经意间就被突然出现的雀精拐得偏离大道。
一源被吓了一遭后再也不敢让一浮独自去修缮佛堂,且那佛堂如今烂得彻底,仅凭他俩是万不能在下月佛祖诞辰前修好的。他向师父说明情况,拿了些钱去山下村子里雇了几名工回来。师兄弟两人每日前去打打杂,看看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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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源抱着几根朽烂的屋梁出来,又看到师弟坐在墙头愣愣发呆。他将木头哗啦一声丢在墙角,走过去抬手戳了戳一浮屁股,“又看啥呢?”
一浮从树上两只嬉闹成一团的鸟雀身上错开眼,移向碧空,“看云。”
一源顿了顿,随即双手撑着墙头跳上去,和他并排而坐,意味不明地道:“看树看花看云,师弟真风雅。”
“师兄,你下过山吗?”过了会,一浮忽然问。
他说的下山当然不是字面上的下山,深居山寺的佛门弟子常常把“入世”称作下山。
“没有。”一源伸了个懒腰,“尘世琐碎,哪有山上清闲自在。”
“你去都没去过又怎知不好。”一浮望向天际一抹淡云,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向往,“我听人说红尘可爱地很呢。”
一浮虽然在俗世长到七岁才离开,因记事不多,日子又过得悲苦,实在对山下的世界品味不出半个好来。可尧白说红尘可爱,一浮抑制不住地想,红尘里有什么呢?他几乎用尽全力去幼时回忆里找寻,有邻居家经年不消的肉香,有舅父总也喝不完的浊酒,有表兄偷偷塞来的白面馍馍。
一浮双手撑在身侧,垂着两条腿悠悠地晃。两只鸟雀的身影忽然闯入,树影和鸟影一齐落在怀中。一浮不自觉弯了眉眼,心里悄然溢满不可言喻的、隐秘的快乐——红尘有不必遮掩的喜欢,有吃不完的肥鱼,还有脾气不好心地良善的小雀精。
一源却在这时侧过头来,狐疑地看着一浮,“你听人说,听谁说?”能跟一浮说这种话肯定不会是寺里的师兄弟,加之他近日行为实在与平时不同,一源忍不住要多问两句。
一浮面色平常地开始扯淡,“灵伯说的。”灵伯就是寺里撞钟的老僧,没人知道他的法号,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按字排行他应该是“灵”字辈,寺里上下便都叫他一声灵伯。
一源一脸失语地摇摇头,仿佛觉得能把灵伯的话记在心上,还煞有介事信以为真的一源实在是没救了。
庄稼汉子干活的时候不肯安静,总要扯着浑厚的嗓子说话吹牛。一源委婉提过一回佛门清静地不宜喧闹,做工的短暂遵守了半天,第二日又故态复萌。一源懒得再管,便由着他们把佛堂热热闹闹地修完了。
一浮一有空就往后山佛堂跑,一本正经地跟他师兄说刚修好的佛堂要时常洒扫,沾些人气,佛祖才会喜欢。一源不知他哪里听来的这些,也懒得再过问,也随他去了。通常一浮会在墙头坐半晌,新砌好的墙垒得很高,视野比先前更好,能望见苍茫茫的林木和蜿蜒西去的小溪。然后再顺着小路去溪边走一圈,最后会在水里洗了手脚和脸,披着夕阳霞光回去。
直到七月过完,八月又过了一半,尧白都没再出现。
第66章 人心就是好的么?
天光灿烂,粼粼白光划过层叠树叶染得山寺斑驳。小和尚穿着青布僧衣,一双裤脚挽到小腿肚,正躺在山中阴凉静谧的石阶上看书。不远处的石台上睡着一只肥硕的大白猫。
黄皮小册摊在树影曳曳的石阶上,一浮左手撑着下巴,右手翻着轻轻搭在书页角上,正看得认真。
大白猫睡醒后抻了抻懒腰,踩着悠闲的步子走到一浮跟前,在素白色的书页上留下四个灰扑扑的猫爪大印。猫微眯着眼扬起脖子,喉咙里传来节奏优雅的咕噜声。
一浮腾出手挠挠白猫下巴,眼里不肯离开书卷,“大肥,自己去玩。”大肥不满他的敷衍,半步不肯让,敦实的屁股往下一坐,把书上的字遮得一个不剩。
正看到精彩之处,一浮翘在空中的双腿急得不停扑腾,嚷嚷道:“哎呀怎么坐下了,上别处坐行不行,大肥大肥。”
这猫在寺里伙食好,养得跟小狮子一般健硕,一浮使劲推了几下才把它推开。露出猫爪印记旁几行小字:“溯追前缘,惊察屠夫前世为峭壁一木,蛇妖为其脚底一缕山泉,互滋互养,朝夕为伴···”
这是本寻常戏文,只是书中主角非秀才闺秀也非将军公主,而是鬼怪妖魔。一浮已经看了一大半,发现每个故事都有一样的情节——但凡今世姻缘纠缠的妖怪凡人们前世必定也有渊源,要么为亲要么为丑,总是有一段话说。
一浮想起第一次见尧白的时候,他坐在垮塌的墙根底下抛着自己辛苦背回的沙子玩。他忍不住想,假如世间万事都有缘法,我与小白的缘会不会也是从前世就开始了。
“一浮!”山门忽然被人推开一角,师兄日渐圆润的大脸从门缝中挤出来,“果然在这 。”
一源小跑着下来,叉腰立在一浮跟前低头看了眼书,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就知道你又躲着看闲书,师父布置的经都抄完了吗?会背了吗?酷暑炎热,偶尔怠懒师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你这懒懒散散的模样可有个头没?”
一浮头也不抬,说:“书舍打扫过了,师弟们的课业教过了,师父布置的经抄完了也会背了。”
一源插着腰,硬生生把后面的说教咽了下去。他坐到一源脑袋跟前,见他目不转睛很是入迷,忍不住凑上去看,读了几行就忍不住皱眉,“鬼怪异志的玩意儿有这么好看?”
“好看。”一源晃了晃翘起的脚,“师兄,从前师父讲得不对,妖并非都是面目可憎穷凶极恶的。世间大多数的妖都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他们不害人。”
一源双臂往后一撑,瞥了眼自己师弟,“管它害不害人,畜生修炼成人也是畜生,你还信它能长出人心么?”
一浮反驳说:“是长不出人心,可人心就是好的么?”
一源愣了愣,曲起手指在一浮头上弹了弹,“真不知你这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什么。”说完轻拍了拍自己脑壳,“瞧我,尽顾着跟你瞎扯,正事都给忘了,师父让你写些经幡,佛祖诞辰日要挂在寺前的。”
一浮啊了一声,舍不得放下书,抱怨地说:“寺里那么多会写字的师兄弟,怎么每回都单点我去。”
一源勾搭着他的肩,贼兮兮地笑:“谁叫你字写得漂亮,你看我,想为佛祖尽份力都没这机会。”一源从他怀里抽过书,一边推他走:“快去快去,书我替你拿回去,再晚了师父要骂人的。”
一浮跳起身把书抢回,紧紧抱在怀里,“不必。”说着转身往石阶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