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鸣啾啾(68)
“看什么?”尧白垂眸扫了他一眼。
一浮赶紧摇了摇头,双唇闭紧紧抿着。
尧白离他很近,胸膛几乎贴着他的脸,有温热而陌生的气息钻进鼻腔。
一浮垂头看着尧白冲进雨中却半丝雨也未沾的衣衫,不由想起他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像是根本没有踪迹。他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迟疑地开口。
“小白。”他抬头望向尧白,声音小而缓慢,“你是妖么?”
第64章 我是一只雀精
风吹进逼仄破烂的佛堂。一浮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他垂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尧白被风吹得晃动的衣摆。生怕自己一错眼面前就会出现一只长相可怖的妖怪,然后愤怒地将他吞下肚。
因为惊惧的缘故,一浮的声音很小,还带着轻微的颤抖,被风一吹几乎要没了。尧白反应了一会听清说的是什么,他的手从一浮额头离开,清晰地感觉到一浮身体抖了抖,但仍然鼓起勇气抬头,睁着一双纯澈的眼看着自己。
“有长我这样的妖吗?”尧白不高兴地说。
一浮盯着他的脸认真看了半晌,犹疑着摇了摇头,小声说:“师父说妖怪面容怪异,青面獠牙,眼大如牛,一口能吞下一座山。”
尧白皮笑肉不笑,淡淡道:“你师父懂的真多。”
一浮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师父还说,妖擅长变化,时常化作人形坑骗山里迷路的小孩···”他梗了梗,声音愈发小声:“骗来吃。”
尧白瞥了眼他脏兮兮的僧衣,脸上古怪笑意更深,“我不喜欢吃脏小孩,要不你自己去前面溪里洗洗?”
一浮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尧白站起身低头瞅他,“别愣着了,走啊。”
此刻一浮觉得自己就像已经上了蒸锅的鸡,迟早都是一盘菜。他从地上爬起来,心如死灰跟在尧白身后一步步往溪边挪。
尧白在溪岸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朝水里一指,“去洗。”
溪水漫涨,小浪卷着花奔腾远去。一浮手脚发软,站在原地半天不动。尧白等了他片刻,终于不耐烦地大声说:“让你洗就洗,泥巴糊得脏死了!”
尧白走上去把他往水边拉。许是小孩模样的妖恐吓力有限,一浮铆足了劲反抗,手紧紧拽住尧白衣服,在他干净亮洁的衣衫上留下两个丑兮兮的泥手印。
“把你的脏手拿开不许碰我!”
一浮挣扎片刻就没力气了,小鸡仔似的任尧白拿捏在手。他又累又怕,忍不住开始打起哭嗝,甚至想着跳进水里被水冲走都好过被妖怪吃掉。一浮打定主意只要尧白一松手自己就往水里跳,说不定佛祖庇佑还能逃出生天。
但他今日的运气好像冬日里摞高的棉絮,从里霉到外。尧白并没有放开他,而是凶狠地撸高他的衣袖,又胡乱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一浮不见日光的大腿又白又嫩,风一吹忍不住打起寒颤。尧白把他拉到水边,并没有推他下水让他自己洗。而是蹲下身捧着水往一浮沾了泥的小腿上淋,淋一次水便搓一阵,动作算不上轻柔。
不知怎的,一浮的眼泪落得比之前更凶,一下接一下吸着鼻。
尧白不耐抬头,“你要哭到什么时候,能不能闭嘴。”他越说越气哼哼,“你把我衣服弄脏了还有脸哭。蹲下来,伸手。”
一浮被他大力拽得蹲下,泪眼朦胧伸出胳膊。因为在河里淘了两天沙子的缘故,一浮的手很脏,指甲缝里都是灰黑的泥,很难洗。尧白随手折了根草,用细长的草梗将他指甲的泥轻轻划拉出来。一浮蹲在水边,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溪水从脚踝流过,他看到尧白给他清理指甲时不时就要皱皱眉,是真的很嫌弃的模样。但是清理完一根又会十分自然地拿起下一根。
真是只讲究的妖,一浮瘪着嘴想。他求生心切,小声说:“我的脚趾指甲也有好多泥。”
尧白怪异地瞅他一眼,大声吼他:“谁要管你脚上的泥!”
一浮被他一吼再也不敢说话了,直到自己被洗得干干净净。尧白站起身锤了锤酸软的腰,一边问他:“肚子饿吗?”
一浮被他问得一愣,不敢出声回答。然后他就看见尧白脸上又出现与之前一样的深笑,“我不吃饿肚子的小孩。”
说完他便往水里看了一眼,似乎打算捞条鱼上来喂自己的食物。
要被吃了,一浮绝望地想,一边又鼓起劲安慰自己:妖怪吃人都是一口吞下,不嚼的,不会痛。
鱼很快捞上来。一浮抱着膝缩成一团,看着尧白用指尖点火,地上黏湿的泥土像干柴似的燃起来。一浮长这么大精怪异志听过不少,却是第一次看到妖术,一时间竟忘记害怕,只顾盯着凭空而燃的火苗看稀奇。
“要吃焦一点的还是嫩一点的?”尧白问他。
一浮下意识想说我是和尚,不能杀生食荤。转念一想反正都快去妖怪肚子里了,还守戒律做什么。自己没有戒疤,死了佛祖也不会看见。
于是一浮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说:“焦的。”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尧白没有给鱼刮鳞,倒不是挑嘴,而是他天生对密密麻麻卷着边的鱼鳞觉得恶心。他想着尧白为了吃自己时口感比较好,会耐着性子又是给自己洗澡又是抓鱼,想来也会理解他的。
想到这一浮便大着胆子说:“我不想吃鱼皮。”
尧白只是淡淡瞅了他一眼,不耐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伸手揪住鱼尾给它剥皮。他的手在火焰中来来回回,倒腾了片刻终于剥干净了。
他一边把鱼皮丢远,一边嫌弃地道:“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火烧得很足,鱼也熟得快。尧白将插着鱼的棍子递过去,“吃吧。”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早过了用午膳的时辰。鱼肉的焦香很容易就将一浮馋虫勾起,他接过鱼,小声跟尧白说:“你也吃一点吧。”
“妖只吃小孩,不吃鱼。”
一浮:“·····”
很多时候一浮都听从师父教诲,天大的事都只在心头一过。过去十年的人生他要么窝在舅父家三丈宽的小院里,要么就关在深山大庙中,着实没有什么机会遇上天大的事。如果硬要说,被舅父拉着上山换钱勉强算一件。这导致一浮对人世生活总是怀着过于天真的善意。
他一边小口啃着鱼,一边偷看一旁坐着的尧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尧白并不想吃掉自己,并且越来越确信。
“小白。”一浮舔了舔油乎乎的嘴角,“你是什么妖啊?”
尧白听见妖字就不适,他对妖族的感观停留在烙阗娘那活似没有骨头的身段上,他再次露出假笑,反问他:“你看着我像什么妖?”
“我师父说妖精里狐狸精长得最好看。”一浮笃定道:“我猜你是。”
“是个鬼。”尧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师父就会说些狗屁不通的话。你听好了,我是····”他忽然顿了顿,一浮看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什么事。
尧白将到嘴边的“天上地上最最漂亮的神禽”几个字咽下,重新开口说:“我是一只雀精。”
第65章 师弟真风雅
想来是雀精比虎精豹子精狐狸精显得娇小柔弱得多,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什么雀,它们都不吃人。一浮两口咽下鱼肉,残存的恐惧好像也被一起咽得一干二净。
对着尧白又开始亲昵起来,眨巴着眼很是好奇:“那你是什么雀,麻雀还是黄鹂?”
尧白双眼落在空茫茫的水面,淡淡地道:“山雀。”
不知怎的,一浮忽然觉得尧白坐在那里,分明万山千水皆入了眼,小小身影却异常孤寂落寞。
一浮听师父讲精怪百年才能修得灵识,要修成人形又要好几百年。自己在这山寺中只有三载,时常都觉得伶仃孤独,何况尧白经世百年。思及此,一浮几近怜惜地想尧白在这山里应该是没有同类的。
所以哪怕人妖殊途,尧白也喜欢跟自己玩。
——
天放晴,山里弥漫的水雾也逐渐消散。一浮到溪边洗完手,正往腰间蹭着水渍,身后通往佛堂的小路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哒哒声。与此同时,水面印着金光一闪而逝,一浮茫然回头,哪里还有小雀精尧白的影子。连同地上的鱼刺、被烧得焦黑的石块、两个小人踩出的脚印也都统统不见了。
好似河边坐着与自己说话的雀精,炙火烤香的肥鱼不过是小憩间隙所得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