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96)
荷花?
她悚然一惊,就要往后退,却见绿珠跳下肩头,往烈日下的马车跑去。
“绿珠!”曾弋低呼一声,迈出一步,又生生收住了脚。
申屠城主送着两人,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连连寒暄客套。陡一闻声,便抬眼望过来。
一同望过来的,是曾弋不想再见到的殷幸,和他身后那个眉眼恭顺、灰头土脸的殷九凤。
☆、重遇
曾弋硬着头皮,迎着数道目光,远远地行了一礼。风岐站到她身前,将她笼进一片深蓝色的影子里,挡住了滚烫烈日与灼灼目光。
“我给你遮阴。”他笑道。
殷幸朝城主说了几句话,便行礼告辞。隔得远,曾弋只看见他脸上神色平静,如话家常。殷九凤则时不时转头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绿珠人小腿短,离了曾弋的肩膀,这距离对她而言,有如长途跋涉。地面腾起热气,在这热得不同寻常的下午,烫得她双足快要化了。
“九叔!”她一边跑一边放开喉咙喊。
“汪汪——”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激动的犬吠声中,紧接着一条黑色灵犬从她头顶越过,刮起一阵劲风,险些将她吹倒在地。
“……”绿珠站在烫脚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这条灵犬扑进了殷九凤的怀抱。
后者激动欣喜地抱起它,上下端详片刻,适才的灰头土脸之气一扫而空。
“绿……啊桃舒!你没有事吧?太好了!家主将你找到了么?”殷九凤看向一旁喜怒不形于色的殷幸,原本就要说出口的感激崇拜,便如水滴入黄沙,转眼消失无踪。
“汪汪汪……”桃舒与殷九凤相处日久,被他当作绿珠悉心照顾,一人一狗早已建立起一番深情厚谊——连日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在太荒门前命悬一线的体验,对一条小灵犬来说,简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殷九凤这一出现,让它重新寻到了做回一条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小灵犬的希望。
于是它伏在殷九凤怀中,时而激动欣喜,时而低声呜咽,上演了一出久别重逢的动人戏码。
曾弋望着如同入定般站在烈日下的绿珠,疑心她就要整个被烈日烤化了。
“绿珠啊,”她朝前走了几步,将绿珠捡起来,一手挡在她头顶,“绿珠?”
“殷九凤真是……”静了半天,殷绿珠才从牙缝里挤出个词来,“蠢货!”
“……我同意,”曾弋道,“是蠢了点,不过,他担心你、关心你是不假的,对不对?”
绿珠捧着一颗受伤的心道:“可我不想见到他了。”
曾弋抬起头,眼角余光瞟见了小巷里一道淡青色衣摆。她微觉牙疼般嘶了口气,就见殷幸正一言不发地望着她。那神色里,似有三分意外,两分不屑,余下五分全是责难。
我又哪里做错了?曾弋心头微疑,只道多留无益,便对他点点头,预备先回客栈。
她这一路不想惹事,便安安分分地走在落日留下的阴影里。风岐背着手与她一道走在闷热的街道中,分外悠闲愉悦,仿佛这是一处不逊于烟霞境的极乐净土。
了嗔已不告而别。只有绿珠憋着一肚子气,缩在她的袖袋里不吭声。
路过沿街店铺小贩,委实没有半点花草树木的影子。整座申屠城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干瘪地呈现在曾弋眼前。即使已近黄昏,城中仍然闷热非常。
曾弋走了一阵,赫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株茂盛的大树——正是刚才他们匆匆离开的城主府门口那株。
众人:“……”
两个街口外,车夫擦了擦额头的汗,回身低头对车中人道:“家主,好像又绕回来了。这姑娘……不识路吧?”
车中人淡淡道:“无妨,跟着便可。不要让她发现。”
殷九凤抱着桃舒坐在一边,颇为惊讶地发现他家明渊君脸上一丝奇怪又陌生的笑意一闪而过。“一百多年了,还是没半点长进。”
目瞪口呆的殷九凤赶紧转回头,趁他尚未发觉之际移开目光。这一移不打紧,他的目光落到了坐榻边露出的一角熟悉书封上——从前他在云门山脚下集市上偷偷买回家的话本!
云门中严禁私藏任何与极乐神君有关的东西,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在门中都是禁忌。殷九凤僵直地坐在榻上,心头不断重复这念头,耳中如擂鼓轰鸣。
这……身边这个明渊君,真的是自己家的那位明渊君吗?
那话本他再熟悉不过,讲的便是极乐神君初降世时,在祭鼎□□中降妖除魔的故事。他读给绿珠听过,就是从那个故事起,绿珠对极乐神君的一切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才有了后来的私闯禁地,以致发生身死魂消的惨剧……
不对,魂还没消。他回过神来,轻轻抚摸怀中桃舒的头。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要不要跟家主坦白?他会一怒之下,将桃舒神魂整个劈碎吗?
少年人陷入自己的苦恼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发现身侧的家主隔着车窗皱起了眉头。
曾弋在街口停住脚步。
不远处城主府门前的大榕树,在落日余晖中沐浴上了淡红的光,让人莫名地生出一阵归家的乡愁。曾弋不知道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却很清楚身后跟了一圈的身影是谁。
“出来吧,都跟了一圈了。”她转过身,盯着身侧矮巷。
里头推推攘攘,出来了三个身影。为首的那个瘦小灵活,一脸机灵相,不是周沂宁又是谁?他身后的谢沂均松开捂着柳沂人嘴巴的手,两人皆“呼啦”一下,冲到了曾弋身后。
柳沂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右手按在剑柄上,气得直喘气。
“大师兄,不是我的意思,都是周沂宁让我这么干的!”谢沂均连连挥手对柳沂人解释。
“大师兄!别急!”周沂宁从曾弋另一边探出头来,“别冲动!剑放下,好好说话!”
曾弋揉了揉眉心,掉头就走。
“师叔,哎,师叔——救命啊师叔,我这还不是怕打扰你们……”
风岐嘴角翘起来,一双眼在夕阳中显出狭长的形状。曾弋走在他身前,头发绑着森绿头绳,从后可以看到小巧泛红的耳廓。
柳沂人最终还是没舍得对自家两个以下犯上的师弟用上远山剑。三人在曾弋和风岐身后又拉拉扯扯了好一阵子,这才期期艾艾地跟上来。
“师叔,那个殷家小公子身法如何?快不快?”周沂宁凑近了问曾弋。
曾弋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沂宁于是拿出十分擅长的说书技能,一路走,一路将他与谢沂均如何发现房外有人偷听,如何追他不至,又如何惊动了隔壁房中的柳沂人和桃舒,于是灵机一动让桃舒追着那黑影的味道一路赶来,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并十分小心地避开了自己和谢沂均将水盆扑出去洒了楼下客栈老板一身水教老板心疼半天念得整条街都知道了的这个细节。
“然后,我们就跟着桃舒追到这里,发现师叔你也在,”周沂宁道,“真没想到啊,那个殷家小公子,竟然也会干这种偷听人墙角的事!”
“……”曾弋一时无语,不知道这个素来聪明的小脑瓜里今日装的是些什么东西,“不是他。他才从城主府里被放出来。”
“啊?!这么说,那偷听的人,是逃进了城主府?”
“未必是逃,或者可以说,是‘回’。”风岐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城主府。连绵的楼阁间可见飞翘的屋檐,与城中带着明显边城风格的建筑截然不同,应当是后来所建。
“这座城主府中,必有蹊跷。”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主道传来,几人站在远处,望着城主府前一队英姿飒爽的人马奔近。为首的女子一袭黄衫,跳下马将缰绳递到侍卫手中,却又突然顿住了匆匆步履。
身后一名发髻略乱,遍身狼藉的士兵跑上来,半跪于地,约莫是有事要报。隔得太远,听不真切所报何事,只见黄衫女子重又翻身上马,将手一挥,一队轻骑又列队而出,朝西奔去。
曾弋转过头,看见了风岐映着夕阳暖光的眼眸。感觉到曾弋的注视,那双眼中的凝重与若有所思便褪去了,化作了如云般的柔和笑意。
城中热度并未因烈日褪去光焰而减少分毫,曾弋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像浮生鼓嗡鸣,她将手作扇,在脸侧扇了扇,指望着能凉快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