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97)
“我们回去吧。”
“好。”风岐赶在另外三人开口前,抢先答了句。随后照旧背着手,跟在茫然不知前路却又行得坦然无惧的曾弋身后,优哉游哉地迈开了步子。
天太热了。曾弋在昏黄的光线中渐渐看不清前路,尽管如此,她也并不想再翻身踏上屋檐。
因为一旦踏上去,就不可避免要看向远方藏于漫漫云雾中,终年不得见的那座山。
从前它不是这样的。
它虽远,却不避人。它的一草一木,她都曾那样熟悉。
近乡情怯。她有负先生所托,不忍再看昔日的风烟与山峦。
风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前,轻车熟路地带着她穿行于大街小巷,像是来过此地无数次。太阳落山后,申屠城仍如炼丹炉般滚烫,家家户户热得无法入睡,只得搬了条凳出来闲坐拉家常。
城中少了植物,便少了许多生气;没了水气,也便见不到流萤。小儿们裹着短衫在街巷中追逐嬉戏,大人们坐在屋前议论这从未有过的暑天热气。
他们穿过人群,看到了一个举着拨浪鼓的小儿,正站在一条黑魆魆的陋巷口。
“里头有个姐姐。”他指着巷子,转身对身后正在嬉戏的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的发现。小儿们沉浸在自己骑马打仗的游戏里,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然而,风岐却脸色一变,将曾弋护在身后,望着漆黑的巷子不动。片刻后,便见一个四肢僵硬的人影,拖拖沓沓地出现在这头灯笼的微光下。
众人先是看到了沾满尘土的裙摆,而后便是一张惨白的脸,发丝凌乱地垂下来,双眼却盯着小儿手中的拨浪鼓不动。
“燕草?!”
风岐的肩膀明显地放松下来。曾弋越过他,走近昏黄灯光下神情茫然的燕草,伸手轻触她的鼻息。
呼吸微不可察。
光影中的燕草愣怔地站在原处,如果她还有影子,也应当没入了身后陋巷的黑暗中。
“小……”她望着眼前的曾弋,惨白的脸上露出幼儿般天真喜悦的憨态,“小……姐……”
万万不能让她这幅样子被人看到。这是仅剩一魄的燕草。
燕草啊——曾弋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家小姐,就是你的执念吗?
小儿端详了这个“姐姐”半天,确定她只是个异于常人的“人”,便举着拨浪鼓往回跑去。原本站立不动的燕草见状,脸上的喜悦变作不悦,迈着僵直的步伐,趔趄着向前追去。
“小……姐,”她念叨着,“拨浪……鼓……”
曾弋连忙从袖袋里掏出那个被她悉心修补的拨浪鼓,一边在手中摇晃,一边观察燕草的反应。果不其然,燕草停下脚步,朝着曾弋这边探头聆听。
她示意风岐在前方带路,自己则摇着拨浪鼓,一步步将目光发直、面露稚童笑意的燕草带回了客栈。
一辆挂着风灯的马车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在夜色中驶进了客栈后院。伙计招呼之声传上来,曾弋示意谢沂均将燕草背上了客栈二楼。
周沂宁一路喊着“二师兄”,去推李沂世的房门。
“二师兄——咦,不在?”他将头探出房门,对曾弋道,“师叔,二师兄房中没人,这药痴……不会又去对面逢春堂了吧?”
谢沂均将燕草背至曾弋房中,放在椅子边。奈何她肢体僵直,并不能坐下,只得任由她如一尊塑像般站在椅子旁。他将椅子往外挪了些许,语速飞快地替曾弋答道,“怎么可能,你看逢春堂大门紧闭,今日他们突逢大变,必然有许多事需要料理,你二师兄最怕人多,这时候怎么会去凑热闹!”
曾弋正在清水中洗帕子,闻言心念一动——逢春堂突逢大变,街头再见燕草,为何恰恰都在今日?还都给她们赶上了?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设局,要将她们引向某处?
不好。她拧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如果有人故意这么做,那一定是他们带走了沂世。
先是囚了葛大夫的三魂六魄,留一魄引路;然后又放出了燕草,让她们寻魂;曾弋若还是不肯前往,便直接带走了李沂世,逼她去救。
层层相因,环环相扣,好一番志在必得。这种筹谋周密、隐于暗处而不发的行事风格,不像是厌神,倒教曾弋想起了另一个人。厌神不屑于这样的心计,他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的自信,那自信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无趣。
“杀了你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有什么意思?”他飘在云端,斜睨着曾弋,“控制你,让你做出你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事情,才叫好玩呢。就像你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卫,每次清醒之后那样子,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让我主宰你的神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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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之国,上都。
夏日暴雨倾盆,天地一片黑云密布。雨水灌进沟渠,观汉台的玉阶旁,又见九龙吐水的场景。
一辆马车在暴雨中进了宫门,仿佛一艘轻舟,漂泊在汪洋大海中。
雨声连绵不绝,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半个月前起就未曾停息,新登基的成帝仁善宽和,自打得知身边的老宫人患了风湿,便令他自在宫中休息,不必前来伺候。
连日水气蒸腾,潮湿得就连门口守着的侍卫官也觉得周身不适。他静立在大殿外,悄悄揉了揉酸胀的胳膊,不由得想念自己干燥整洁的小家来。
皇宫太大,也太阴冷了,没什么人气。从前那些嫔妃宫女们,自打先惠帝册封了太子,便因各种缘故杀的杀,放的放,偌大的皇宫中,只剩下些洒扫的老婆子,在皇帝和太子身边伺候的,也都换成了宫宦。
不近女色是好事,侍卫官揉着胳膊想,成帝贤明,只是如此皇族血脉可怎么延续?
帷幔隔着雨声,潮湿的水气却一直氤氲到成帝身前。他正在埋头批阅奏章,手中笔尚未落纸,就见朱砂如血,嘀嗒一下,落在了纸上。
年轻的帝王蹙起了眉头,抬头望着殿前一片在烛火中摇曳的虚空,眼见一个半透明的人形在这片虚空中徐徐显现。
他盯着这个逐渐凝聚的人影,一手揉了揉太阳穴,以为自己踏入了一片白日梦境。
“叮铃——叮铃——”
人影套在黑色斗篷之中,手握铜铃,正在轻轻摇晃。
门外的侍卫官睁着眼睛,却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干燥整洁的家,夫人已命下人备了艾草,正准备为他热炙。一股暖和又干燥的热气涌入四肢百骸,艾草药香满溢,让那雨滴落地的声音变得绵长悠远,像血滴缓缓落地的声音。
血滴。
他在片刻回神里,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剑尖穿透了他的前胸,殷红的粘稠的鲜血,正顺着剑尖缓缓往下流。
嘀嗒,嘀嗒……
雨声又回来了。密不透风、摧枯拉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冰凉又潮湿,灌进了他的眼耳口鼻。
那是他身为成帝近卫,在这世间所见的最后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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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弋扔了帕子,手撑住盆沿。她感觉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强烈的不安让她顾不上安抚站成一尊塑像的、带着孩子般笑颜的燕草。后者正随着她的身影转动自己僵硬的脖颈。
风岐站在门边看着她,见状问道:“怎么了?”
“风岐,沂世有危险。”她转过身,对着风岐道,“和那群人一样……极有可能被带到了城主府。我想……”
“想去探一探?”风岐安静地看着她,“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但巧合太多,我担心……”
“我不怕麻烦。”风岐望着她的眼眸道,“我怕不麻烦。”
曾弋避开他的双眼,微微垂下了头。她明白风岐的意思,他懂得她不想给人添麻烦的顾虑。他不怕曾弋给他添麻烦,他怕的是曾弋不肯麻烦他。
“走吧,”她拿起桌上娑婆,在风岐身边停住脚,回头对谢周二人道,“你们俩留下来守着燕草,我和风岐去找沂世。”
谢沂均手探向流云刀,正待开口,就被周沂宁按住了手。他朝谢沂均摇了摇头,嘴里无声地说了句:“别添乱。”
申屠城热得如在火上烤,即便已是皓月当空的夜晚,风中带着的也是团团热气。城中人无法入眠,尽皆打着蒲扇,在屋檐下闲坐,或在窗边闲谈。曾弋与风岐正待跃上房顶,突见客栈前的大街上,摇摇晃晃走来一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