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144)
“殿下,你来了。”黑影缓缓转过身来,像是刚刚饱餐一顿,连带着语调也轻松愉快起来。“这么快就想好了么?”
风岐往曾弋身前一挡,背影僵硬,带着肃杀的寒气。这场景让曾弋不由得想起炸毛的大鸟来,忍不住就想伸手给他顺顺毛。
“想好什么?”她朝被捋得有片刻发懵的风岐看了眼,示意他让自己来,随后上前一步站在了风岐身前。
“入吾鼎中啊。”黑影理了理并不存在的发梢,一派邪气的天真。
“你对我也真是执着,”曾弋摇摇头,“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怎么笃定我会跳进去?”
“因为,”黑雾包裹的裴廷玉轻笑一声,“你没得选。”他双手一扬,五彩霞光瞬间向下铺展开来,风岐急急拉着曾弋往后退,未及退出神殿,就见殿中翩翩而起数只仙鹤,朝曾弋和风岐扑面飞来。
“至于你死了的好处——那可就太多了!”裴廷玉的声音在仙鹤飞至时幽幽响起,“尤其是发现自己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的时候,那般痛苦、那般悔恨……真是美妙至极啊。”
仙鹤扑面而至,曾弋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五彩霞光仿若栩栩如生的彩锦,将前尘过往一一在她眼前展现。往日邀她入画,只予她一双惊诧的眼。
光线穿过廊柱照进来,空荡荡的神殿中转眼便鲜花簇锦、仙乐飘飘,曾弋看见殿中央坐着的人——原来这并非神殿,乃是一处宫殿,殿上坐着个面白如玉、容颜清俊的男子。这男子容貌瞧着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在他身前有个屈身行礼的人,手中捧着一物,被他身影挡了个干净。只听那人道:“太子殿下,神鸟出世了。”
曾弋心头一震,就见座上太子殿下容颜大悦,霍然起身几步走近那人,从他手中接过神鸟,“此鸟果非凡品……”
他脸上笑意盈盈,将手中鸟儿托近眼前,一边逗弄一边道:“就叫绀羽吧。”
这就是绀羽。那这位太子殿下是……厌神本尊?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所想,裴廷玉的声音又在旁响起:“你的身边人,也曾是厌神的贴心人啊——”
果然,眼前光影变幻,画面陡转,太子殿下手中托着的鸟儿转眼便已长大,立在太子肩头,与他一道面对群臣与子民的朝拜。曾弋浑身上下不能动弹,只觉得身如飘萍,不由自主被带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风岐握着她的手,也一动不动地被带了出来。曾弋心道,若是能侧过头看他一眼就好了。可她动不了,一股无形的大力压制着她,让她只能看向被热闹的人群包围的金冠太子,与他膝头那只身覆蓝紫羽毛的大鸟。
她记起这张脸在哪里见过了。
在那间墓室中,在那个被利爪划破的壁画上。
鲜花着锦的过去、欢呼雀跃的人潮,还有伴飞在太子身侧的神鸟,与壁上所画场景何其相似。而眼前所有欢愉所有光明所有希冀,最终的结局都已在壁画上写就。
光明忽暗,他们已站在血色黄昏中。旌旗折断在断臂残肢间,其上的“目”字已染成了血红。太子殿下一身盔甲,满是血污,如鬼影般行走在尸山血海间。他面上似笑非笑,神色似哭非哭,最终绊倒在尸体间,仰天呼道:“目色有异,便是罪吗?与人不同,便该伐吗?上天啊,这就是我天目国子民世代供奉你的结果吗?”
“我偏要让天目人以此为傲。”太子殿下挣扎着从尸体堆里站了起来,“绀羽——”
灰暗的苍穹下,一只蓝紫色的大鸟倏然而至。它的嘴喙已被血染红,指爪和翎羽间依稀泛着血光。“绀羽,你知道它在何处,带我去——我要拯救我的子民!”
山崖边,太子殿下垂目望着沿索而下的人们。为无上贤明的太子殿下开凿宝鼎,拯救天目国于列国虎视眈眈之下,是每一个天目子民最引以为豪的事。他们冒着跌落峡谷粉身碎骨的风险,在烈日与狂风间不歇气地劳作。
神鸟绕飞不息,一连七七四十九日不曾停下。终于到了第四十九日,最后一把凿刀劈开了数万年岁月风沙的封印。山崖破碎垮塌,碎石伴着悬在山崖上的人们一道坠入谷底。
惊叫声被欢呼声淹没。一座黑沉沉的大鼎在破碎的山崖后显露出来。
是无咎。
后世动荡,皆从此鼎起。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觉握住自己的手轻轻颤了颤。
绀羽鸟在这欢呼声中不见了踪影。人们很快翻下山崖,在谷底找到了力竭而死的绀羽神鸟,以及无数个因山体破碎跌落山崖而粉身碎骨的工匠们。
曾弋在心中沉沉叹了口气。
人们为神鼎现世而庆贺,也为神鸟死去而悲叹。太子殿下悲伤不能自已,下令为神鸟开凿陵墓,绘就壁画纪念它的崇高事迹,并亲自将它的尸骸送入墓室中。
墓室门前最后一块大石落下,天目国外再度大兵压境。只是这一次,太子殿下成竹在胸,眺望乌压压的敌军,嘴角甚至绽开了笑意。
只见他长剑划破掌心,探向无咎鼎口。他本已成神,如今为救天目国民,竟甘愿以神血饲无咎鼎中邪灵煞气,化为无数死气沉沉之凶煞怨灵,将敌军尽数撕作齑粉。
血气冲天,杀戮惊神,天地为之震怒。天降雷霆之火,要将这天目国连同已经成神的天目太子一并劈作焦炭。太子殿下眼见众民即将被焚,向上天祈愿,愿以神格被毁为代价,助天目国民远脱苦海,不受此祸牵连。
上天应允,于是太子殿下被贬入凡间,连同他的太子之位,也一并被剥夺了。
第一年,人们记得他的恩情,将他奉作无冕之王,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左右相伴。
第二年,人们开始忙碌于生计,提起他时,仍旧一脸崇敬仰慕,感恩他为天目子民作出的牺牲。
第三年,血腥惨烈的战火渐渐被遗忘,从前远在云端如美玉般夺目的太子殿下,已沦为一介凡人,丝毫看不出曾力阻天谴、拯救苍生的样子。
第四年,开始有传言说那天谴原本就是为了太子殿下而来,因为他开山劈谷,取出了被镇在山谷中的上古宝鼎,放出了羁留其中的怨灵……
第五年……
第六年……
随着时间流逝,太子殿下舍身救万民的传说,逐渐演变成了一个心怀杂念、以人命饲鼎中凶煞之物的罪人。
恰在此时,曾被太子殿下以鼎中怨灵凶煞打败的敌军,又一次陈兵城下,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天目国吞入腹中。
人们慌乱应敌。太子殿下危难之中,重新披甲上阵,率领一队不知来自何方的黑甲兵士,将敌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战胜归来的太子殿下重新获得了人们的拥护爱戴,人们欢呼着再一次将他们的太子殿下送上王座。那个战无不胜的太子殿下又回来了,不就意味着他们幸福平静的生活也要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太子殿下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他变得不爱说话,身边从不留人。宫中侍从们发现,他们的殿下常常一不注意就消失不见了。
国中建起了天目女神像,那是以太子殿下的母亲为原型塑造的神像。人们感念太子殿下拯救苍生的举动,国中能工巧匠尽数出马,废了九九八十一天方才雕刻完成。
天目女神像建成这一天,变故突然发生了。
绀羽神鸟的墓室,不知被何人所破,洞中所供奉的神鸟遗体不翼而飞。墓室中的壁画,还被利爪毁去了三分之一。
没等人群从震惊愤怒中回过神来,一阵漫天卷地的黄沙吞没了整座天目皇城,女神像双目中第一次流下了血泪。
而整座城中人,就在这片诡异黄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裴廷玉像是个孜孜不倦的先生一般,耐心地问被定在原处的曾弋。
曾弋当然没法回答他。
“就是你身边这个人,”裴廷玉道,“他用万民生魂祭无咎鼎,让那本该灰飞烟灭的太子殿下,有了神魔一体的不死之身。”
他笑着摇摇头,像是还不满足,接着道:“是他找出了无咎鼎,又一手将厌神带到这世间。”
曾弋在心中拼命地摇头,她想反手握住风岐的手,发现自己依然不能动。
“不信吗?”裴廷玉袍袖一动,曾弋感觉眼前一暗,所有的街道屋舍都不见了踪影。眼前只有焦黑的裂土与晦暗的天际,还有一只伸向天空的、披着羽翼的手臂。正是她救了那彩羽大鸟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