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57)
这日,外头熙熙攘攘的,从来没有过的热闹,附近的村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
“虞帝南巡了!”
“你见到了?”
“可不是嘛,虞帝还去我家坐了,喝了我家的水呢!”
“早就听说虞帝亲民,果真如此。”
“不单他来,他的两位夫人也来了呢!”
“说起来,虞帝也真是好福气,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那么贤惠漂亮,全嫁给了他。”
“是虞帝贤德,不然尧帝怎么会不把帝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他了呢?”
“……”
虞帝,就是人界之主姚重华,冥界初立的时候我跟着帝俊见过一面。他曾耕种于历山,渔猎于雷泽,烧陶于黄河之滨,农事工事皆有所长,孝悌之名更是遍传人界。我估摸着,若他身前事毕,帝俊很可能招他做个天神。索性如今无事,去找个人叙叙旧总好过我一人胡思乱想。
我跟着人群一路向南,在一间简陋的屋舍庭院里见到了虞帝,他正在同一位阿伯讨论今年的收成,对于旁人的提问也都耐心回答。他没有戴冠,穿着普通的衣衫,鞋上沾着泥,一点都不像一界之主,更像个种田归来、闲话家常的阿翁。
天色渐晚,虞帝招呼各人归家。他看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顾及着我的身份,直到村民全都散去,方才亲自过来将我迎了进去:“天神请入内一叙。”
“人帝客气。”我与他进屋,看见了村民口中的两位夫人。姚重华已近岁暮,可他的两位夫人容貌绮丽,果然好颜色。
他的正妃娥皇端上一碟点心,笑道:“寒舍简陋,贵客勿怪。”
“有劳。”
“不知天神来此,所谓何事?”虞帝一语道破我的身份,让两位夫人颇为吃惊,尤其是女英,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我。
也是,我如今这副模样,与凡人一般无二,别说精气了,连灵力都没有,哪有半点天神的影子。
可虞帝是明白的,在冥界初立之时能出现的,除了三界之主,就只有先神了,他这么称呼我,已经是藏了半分了。
我冲他笑笑:“叫我庚辰就好。”
虞帝会意,示意两位夫人先出去,方才同我细聊:“上回听冥帝提起,鬼影外逃,我借着南巡的机会,在人界多有留意异象,若得先神相助,便是再好不过了。”
鬼影又重现了?人界有异象?这些天我错过了些什么?
见我疑惑又惊讶,舜帝道:“先神此来不是为了这事?”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已经不是先神了。”
虞帝惯晓察言观色,虽是不解,但也没有多问,转而道:“先神既然来了,不如在此地暂住,我即将启程去苍梧,就让内人陪先神可好?”
“我本就四处游历,人帝夫妻情深,不必顾及我。”
虞帝忽然起身一礼:“是我有私心。”
我搭起他的手臂:“人帝这是何意?”
虞帝满目愁容;“此行凶险,还请先神照顾内人。”
“人帝的意思是?”他这话竟有托付之意,我不禁有了深深的担忧,“若是凶险,人帝何必亲往?”
“三界机密不能为凡人知晓,听闻天界之神皆有天命,重华不才,忝居高位护子民平安,唯有以身殉道方能全了这‘人帝’之名。”
天命使然,义不容辞。姚重华虽为凡人,却深谙此道、勠力践行,一番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我一个司战之神,竟已五百多年未循天命了。
“人帝大义。”
“先神谬赞。”虞帝略一思索,“三个月,若三月之内我仍未归,还请先神转告天帝,重华尽力了。”
这话听得我心惊胆战:“当真如此凶险?”
“但愿是我多虑。”虞帝长叹一口气,“世人皆生三怨,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鬼影靠三怨托生,虽为鬼魂,却连后土都拿他没办法,此番卷土重来,焉知不闹个天翻地覆?
虞帝叫来娥皇女英,同她二人细细交待了出巡事宜,想来已经说过多次,有时他还未说完,快嘴的女英便插嘴替他接了后面半句,娥皇则一直看着他,浅淡的笑容里多了几重忧心。
看到他们夫妻恩爱的样子,我忽然有点失落。原本,我们也曾这般羡煞旁人,丰隆整日喊酸,可一旦翻脸,竟是覆水难收。我离开这么久了,太一真的从来没找过我吗?他是不敢来,还是果真同我恩断义绝了?
“如此,就有劳天神了。”虞帝打断了我的思路。
虞帝接触过不少天神,他不会看不出我现在的状况,方才又同夫人提了好几句,说是让我照顾她们,实际上是让她们照顾我。不过有我在,也算稳了娥皇女英的心,让虞帝没有后顾之忧。
湘思(二)
在娥皇女英的坚持下,虞帝将所有人马都带走了,倒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见四下无人,我对着虚空道:“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丰隆悻悻地走出来:“你早知道我在。”
我没有理他,跟了这么多天还发现不了,我就真是个废物了。
“那为何现在才叫我出来。”丰隆低头站着,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子,“要赶我走吗?”
“人界不太平,你替我照顾两位夫人。”
听此,丰隆很高兴:“大龙,你同意我留下?”
我不想同他多讲,径自朝前走去。丰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许是这么多天把他憋坏了,一个劲在我耳边叨叨,好像要把这段时间没说的话一次性补上。说来也奇怪,我明明那么恨太一,连带着不喜他的帮凶丰隆,可还是默许丰隆跟着我,忍受着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简直要怀疑我是不是这些年睡傻了。
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我不禁驻足聆听,丰隆也被琴声吸引,不再言语。
此曲婉转哀怨,寄托着无尽的思念,曲罢,丰隆赞叹道:“不错,很是不错。”
“你懂琴?”
“太一经常弹的,听着听着就懂了。”
他一提太一,我就不想同他说话了。
穿过一片清幽的竹林,娥皇在山涧旁席地而坐,膝头横着一把木色的琴,女英在一旁给山鸟喂食,那鸟儿一点不怕人,由她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羽毛。
丰隆毫不见外地上前打招呼:“丰隆见过二位夫人。”
娥皇将琴放下,笑着迎上来:“这位是……令弟吗?”
她不说我还没发现,丰隆与我竟有几分相似,难怪被认作我弟弟。
我可没打算乱认亲戚,冷语道:“不是。”
“是,没错,好眼力。”丰隆压低声音朝娥皇女英道,“我惹她生气了。”
女英低低地笑了,丰隆从腰间掏出一点小食,学着女英的样子投喂,可那山鸟看都不看一眼,飞走的时候还扑棱了他一脸灰。
丰隆拍拍手,哼唧道:“一点面子都不给。”
女英咯咯地笑,一抬手,又有一只山鸟飞到胳膊上,她顺着山鸟五彩的羽毛,将它放在丰隆面前:“这只不怕生。”
丰隆一边逗着山鸟,一边问道:“这里的每一只鸟你都认得吗?”
“这里的鸟儿十分有灵性,来几次就都认识了。”
“奇人,夫人真乃奇人。”
丰隆赞叹之余,瞥了我一眼,我只当做没看见,专心与娥皇说话。
“夫人方才弹的是什么?”
“《思亲操》。”娥皇将琴放回膝上,起手揉弦。
女英跟着吟唱起来:“涉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思父母兮历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将安归?”
山鸟伴着二人飞翔,不时以低吟相和,泉水潺潺流淌,令人心旷神怡,好不美妙。
“琴艺不佳,见笑了。”娥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夫君琴弹得很好。”
“我夫……”想了想,我和他还有关系吗?于是改口道,“我不大懂这些,只觉得好听。”
“她不通音律,可他夫君的琴是天下一绝,对吧?”丰隆说罢还撞了我一下,很自豪的样子,丝毫没有给我留颜面。
娥皇看出我的局促,转而道:“此曲是当年夫君在历山耕种时,见鸠鸟母子同飞,思亲而作。”
女英有些愤愤:“重华被父亲和后母赶出家门,仍念及父母之恩,彼时大旱,重华好心给后母送粮,却遭无端猜忌。”
“女英,不得议论母亲。”娥皇打断了她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