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56)
应龙没有回答,甚至不曾抬头看他,太一显得有些着急:“这次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答应我,别让我担心。”
应龙甩开他的手,声音无情而冷漠:“你若当真关心我,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太一不知道怎么解释,屏翳为害两界,诛杀罪有应得,更何况他如今是天帝的候选人,他能怎么做?
太一拉住她的衣袖,恳求一般,小心翼翼道:“阿应,等我回来,咱们重新开始好吗?”
应龙冷笑一声:“为了天帝的位子,你连屏翳都能杀,还在乎我么?”
太一攥紧了拳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对啊,你伟大,你无私,我们这种自私又无用的,只配做你的垫脚石。”
“阿应!”这话太重,太一忍不住打断她。
应龙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到屋中,拿出了“龙吟”琴。太一以为她想通了,满心期待地看着她,却只见应龙将琴狠狠地折成两半,摔断在地。
“琴断,情断。从此,相见即是陌路。”
原来这琴,竟是被我亲手毁了。
应龙走后,太一抱着“龙吟”坐在地上,靠着墙,目光空洞,仿佛失离了神魂,脸上无悲无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梦戛然而止,我猛然醒来,惊出一身冷汗。枕头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伸手一摸旁边,太一已经不在了,心中没来由地慌张起来。
我仔细回忆着那个梦,不同于以往的梦,这个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甚至表情、动作,都仿佛置身其中、亲身经历一般。
我突然想到盘古冢里那只叫屏翳的凶兽——全身发黑,布满可怖的伤口,最关键的是,他是一条龙,一条没有翅膀的龙!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湘思(一)
“醒了?”太一推开门进来,阳光照在他脸上,周遭的一切都是暖暖的,空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甜意。大梦一场恍如隔世,再次的得到和失去搅得我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真实的,看到他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五百年的沉睡、逆鳞发作的痛苦、颠沛流离的思念,仿佛全都可以一笔勾销,又让我觉得好像这才是一场梦。
“太一。”
我眼神空洞,好似没睡醒一般。
太一端来一碗汤:“把这个喝了。”
我推开碗:“我有话跟你说。”
太一干脆直接把碗送到我嘴边:“先把这个喝了。”
不知为何,太一几乎是将汤灌进了我嘴里,这汤很甜,甜到喉咙里又有些酸,吞到肚子里却是苦透了五脏六腑,似乎那发腻的甜只是为了掩盖这份过头的苦。我本能地抵触,一口没咽好,差点全部吐出来。
“听话。”太一放轻了动作,调整好姿势,让我就着他的手,把剩下的汤汁一滴不漏地喝完。
“你想同我说什么?”太一起身去放碗,似是不经意地道。
“我做了个梦。”
他的眉头皱到一半马上收了回去,淡淡地应道:“哦。”眼睛不自觉地朝下面瞥了一下,嘴角一抿,朝我笑道,“什么梦?”
他微妙的表情变化没有瞒过我,我心里一凉:“我梦到我们生了个孩子。”
太一的笑容有些僵硬:“男孩女……”
“男孩,银色的小龙,生出来就死了,我跳进化龙池救活了他,可最后他还是死了,被他亲爹亲手杀死的。”
“阿应……”太一不想我说下去。
我偏要说:“你成日忙着天界的事,从来没管过他,直到他闯出弥天大祸来,你亲自执刑,八十一道天雷,一道一道劈死的。”
太一闭上了眼,不敢看我。
“我费尽所有灵力将他救活,可他成了凶兽。于是,你——天帝第一人选——再一次杀了他。这次,你毁了他的逆鳞,神魂俱灭。”
太一的声音含糊在嗓子眼里:“别说了。”
我扳过他的肩,命令他睁开眼:“太一,看着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满心期待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在我的眼睛中深深地沉下去,越陷越深,直到重重地砸在我心里,仿佛看见了我的梦,看见了我们的过往,看见了我们的孩子。
终于,他开口道:“是真的。”
我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断了,断得撕心裂肺,断得肝肠寸断。
“我不愿你再经历一次痛苦,本来想瞒着你,可昆仑告诉我,一旦逆鳞恢复,你什么都会想起来,到时候你会受不住的。与其让你想起来之后恨我,不如我主动告诉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让丰隆带我进了你的梦,带你看过去的一切。”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后退两步:“所以屏翳确实是我们的孩子?”
“是。”太一握紧了拳头。
“你杀了他?”
太一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是。”
有什么东西哽上我的喉咙,我费力咽了下去,颤抖着咬出两个字:“两次?”
太一深吸一口气:“是。”
他坦诚得让我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很好。
“你一直在我梦里,看着我把过去的一切再经历一次?”
“阿应,我……”
“别说了!”我再也忍不住,将他推出去关上了门,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帝俊当初只告诉我屏翳变成凶兽以后的事,那会我就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可一直没有机会问,如今才明白,这样的事连太一都开不了口,更不用说他一个外人了。他以为先让我看到凶兽屏翳做的孽,就能更好地理解太一,他想让我接受这个事实,想让我原谅太一,说服自己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可实际呢?他对屏翳从小疏于管教,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屏翳恨他,不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他,而是因为他是他亲爹!
屏翳变成凶兽,我和太一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的结果让我怎么接受?我连自己都没法原谅,如何原谅他?
逆鳞又开始作痛,明明扯得我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我却头一次觉得,比起心里的酸楚,这点痛几乎不算什么了。
此刻,我与他隔着一道门,好似隔了千年。
不就是逆鳞吗?我不治了,要死便死,去陪屏翳也好。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强撑着走出门。太一还在门口,看我出来也不说话,我走一步,他跟一步。
逆鳞的光越来越弱,我浑身发软,脚下无力,若不是扶着礁石,几乎要站不稳。太一想扶,被我甩开了,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他。
忽然我感到背后一暖,他又在给我输精气了。这回我没有留情面,甩尾打飞了他,一次,两次,他锲而不舍,爬起来还要再输,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他了吗?
我头也不回地丢下一个字:“滚。”
太一脚步一滞,趁着他愣神的档口,我离开了水底。
岸上是深夜,我狼狈地倚在大树底下,衣裳全都湿了,冷风吹来,更是刺骨的寒凉。
曾几何时,我也是有个家的,有夫君,有孩子。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留下一条长长的水印,天地苍茫,竟无一处是归途。
风餐露宿数日,我择了一处靠水的洞穴暂歇。说来奇怪,我的身体本来每况日下,到了这洞穴以后,却不再变坏,反而有向好的势头。且此处背山环水,草木旺盛,有一片无主的果林,却少有野兽出没,更无寻常人家,尤其适合我清修。甚至有好几次,我明明见到乌云压顶,以为暴风雨将至的时候,那片乌云总会移至两三里外,并不会扰到我。
我几乎夜夜会梦到屏翳,梦到那个执行雷刑的阴天,一阵阵雷鸣在我耳边炸响,一声声惨叫喊得我揪心不已。太一面无表情,残酷得像变了一个人,我与他们隔着一道结界,怎么都过不去,怎么喊都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翳被天雷劈得焦糊,一点一点在我眼前化成黑烟。我想把自己的精气全给他,把神魂也给他,可我一点灵力都没有,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我叫太一救他,太一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都不说,驱散了屏翳最后的魂魄。
每次梦醒,我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可我又盼着做梦,至少在梦里我还能看见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他唤我“娘亲”。只是噩梦终究占了多数,每梦一回,我便恨太一深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