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者同人)失途(5)
[我在想,也许你比我更懂这种感受。]
[怎么讲。]
窗口正有风吹来,拂着两人面前桌上的任务单,轻刮出哗哗的响,等天一亮又要出发,行动的危险程度依旧没法预判。若此刻有酒,这时候还真适合喝一杯,敬醉生梦死,敬四海为家。
[难道你从没向李宁玉保证过什么吗。]对话仍在继续,悬念由张学宁再次抛给顾晓梦。
顾晓梦吐烟的唇微颤,表情一时僵了几秒,随又平复为轻松的笑,张学宁却看出她并未释然,至少程度还不完全。特工出身的人对表情拥有细致入微的研究,关于笑的演绎足有几百种,顾晓梦一种也没攀上,犯了教科书般的失误。
[没有。]酝酿良久她吐出两字,掷地有声。
[我不信。]凶险来临前的最后一夜,张学宁一反常态,多学了味刨根问底的钻研精神。
[都过去了……]顾晓梦把烟往眼前近了些,骆驼还是不够劲,都快烧到烟屁股了半点快觉都没有,倒衬得她整张脸颓然起来,成了狼狈的人。
这个名字她已经刻意不说很久,和战友互揭伤疤这种行为放在寻常是很不道德的,然而现处特殊境地,回想回想也无所谓了。她愿信自己是个明眼人,虽然会拿沈静的事跟张学宁开玩笑,偶尔也替着叹口气、同情唏嘘,对她们二人,更多时候顾晓梦是艳羡的:至少她们仍可站在一处,每次出任务前沈静都守在七〇一的哨岗边,还可作为同志拥抱、送别、牵念,[早点回来,我等你。]明天早上大概也能等来这样的叮嘱,顾晓梦站在张学宁左侧,尽管沈静已经把声音压得很轻很轻,她回回还是能听见。
1942年前的往事像一个梦,醒了就散了,换句话说,她宁肯坚持那就是一幕空幻飘渺的戏,这样所有的痛苦就不会那么真实,一切继续运转,太阳照常升起。
[她还活着。]
夜空破开一道闪雷,裂舞无声。
[前不久我们打听到了她的住址和工作单位,任务原因上面暂时还没让我转告你。不过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这个消息,越早越好。]
在这种时候,张学宁猜想过多次顾晓梦的反应,最终仍是始料未及。
顾晓梦始终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喜悦。
[我知道啊。]说着,她又浮起盈盈的笑。
[什么?]
[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顾晓梦的自信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她昂起脖子,露出神采奕奕一双眼,旁人再要看懂她心思,就比登天还难。敏锐如张学宁,也没法看个明白。
[这么肯定]张学宁想了想,拿话绕她,[那如果我说她已经死了,你…..]
[她不会的。]
顾晓梦的声音陡然大了很多,斩钉截铁地,咬紧每一个音节。哪里正有光亮起来,太阳从黑夜的海里走出,带给人间以无上希望。她打断张学宁,不带任何迟疑。
[她不会。]
张学宁从没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神,威严又坚定。
至少,在那颗子弹击中顾晓梦之前,她想过另一种圆满结局。
嗤一声过后。
梦始终是梦。
☆、林中
[这是在旅馆房间搜到的枪支图纸。]那辆载满负伤特员的车缓缓驶入七〇一犹是两天前的事,行动局成立以来,如此狼狈的情况并不多见。
情报局截获了一条电文,其中竟有涉及到国庆阅兵的机密内容,城楼的站位名单、定点位置被几行密码简单概括出来,消息第一时间便上报给了局长,局长又迅速跟北京取得联系,确认了情报与真实资料的极高重合度。几乎是在当天深夜,一班紧急编排的先行调查队出发了:电文的发出地距上海不远,据线报显示,具体定位是xx旅馆0227房间。
[我们的行动暴露了,对方……对方出手速度太快。]
走在队伍最前、身子整给打了个透的调查队队长未等抢救,草草留了话,连咳出几口血,合了眼睛。
待火力稍弱,有人冒死突进房间抢出包括图纸在内的一沓手稿,算是此次行动最大的收获。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状况了。
几经权衡之下,当局拍板决定,出动特别行动组。
由张顾二人绕向旅馆周边地带,沿着之后同频率电文的发出地持续追踪敌方,必要时展开相关伏击,尽量避免打草惊蛇、正面对抗。
[早点回来。]出发清晨,沈静一如往常地嘱托,这次却是说给顾晓梦,而后她抿抿嘴唇,凑到张学宁耳侧。这次除了她们两人,再没人听清其中内容。只是张学宁轻轻回拥了沈静,也小声地留了句什么话,又拍拍沈静的肩,像是完成了什么交付,接着转身走向顾晓梦,[走啦。]就走了。
万事谨慎,流年却不利。
临近黄昏终于发现有用线索,沿路跟梢向前,暗枪已在身后。
轨迹由枪管呼啸而来,发狠地扭曲了周遭的空气,刺开一声尖厉的□□。张学宁踉跄了一下,瞳孔猛地放大——对面是奔自己来的。正欲伏避,顾晓梦的反应比她更快:瞄准范围里又不止你一个人,没脑子的木头还是乖乖听话得好。
[躲开!]
顾晓梦全力一推,叫张学宁逃过劫数,汩汩的血湿了外套的破口。
[顾姐!]扶好顾晓梦,她立刻拔枪回击,可惜情形紧急加上地处偏僻,连出几发也没射中目标。
[傻啊你……快走、走。]顾晓梦已疼得说不上整话,身子也愈来愈沉,失了重心跌跌撞撞。
勉强找到低洼地撤入,天色已尽全黑。
意识到也许最后时刻即将到来,反而不必担惊受怕。顾晓梦尤其表现出了惊人的坦然,张学宁也无谓别的什么了,抓紧仅剩的时间与身边人海阔天空地聊着,享受坦白的快觉。
先是张学宁提及李宁玉的事情,说起那座距上海一百多公里的城市种种,纺织厂、女工、宿舍……在冷寂的岩壁间,娓娓讲述所有能记清的细节。
[她是怎样骄傲一个人啊……]顾晓梦静静听着,不时浅叹,[会吃不少苦吧。]
[这就不清楚了。]张学宁笑,[你很了解她。]
[岂止是了解哦……]
顾晓梦对她始终有愧,眼睛闭起,看见的都是裘庄那夜李宁玉一双憔悴的眼,她求她,苦苦哀告,纵便已惧得浑身发冷,都努力攥紧她的手,徒劳地想要暖回坚冰一块。
她一步步接近她的生活,耍尽计谋窃去了她的心,临了却揭下面具说走就走,嘴上讲什么[要你活着]、大义道德,自己是抽身退场,殊不知幸存的人也站在高高的悬崖边,随着她的音讯归无,一并摔了粉身碎骨。遍体鳞伤留作余生愈合。
[骗子!无赖!混账!]假如有机会,她还真想给李宁玉狠骂几句。那是她欠她的情,也是她应得的债。
[行了,我这页翻过去了,说说你吧。]
顾晓梦眯眼望望远方,天空正泛起淡淡白色。等挨到日出,后续的人手兴许就到了,出发时她们同总部约定过,若彻夜未归,即为遇险,速派支援。不过在那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索性接着聊下去,以慰韶光。
张学宁不说话,算是默许,等她发问。
[就打算一直这么拖着吗?]
顾晓梦向来一针见血。[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我很想知道。]
张学宁还是没有回话,咬着唇一言不发。
[给个态度总可以吧,沈静她……]
[我喜欢她。]四个字抢答出来,直接又干脆,像是顾晓梦从未认识过她,今天才逢上第一次交流。变了个人似的,由沉稳内敛的身体中分出了另个压抑多年的灵魂。
这次轮到顾晓梦沉默,她安静了好一阵,缓神。
[所以……]
[不可能。]张学宁记得顾晓梦常损她、说她“假高尚”,想来也不无道理。难道她与正常人有异,不渴望拥有段正常的感情吗?无论戴上多厚的面具,只要活着就会思考、就会想念,喜怒哀乐贪嗔痴,是人都逃不过。可有什么办法,这一行干久了,作任何决定前,下意识便开始分析可行程度,得出一切有概率出现的结果,而后权衡利弊,优取劣弃,在七〇一的世界里,零点零一的偏差值足以酿成一场灾难。
透过一捧草籽,可以看见整片森林,她希望这森林的名字叫中国。
中国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张学宁,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