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GL)(3)
“这也没办法嘛,我没身份证,买不了票,要是明天被发现逃了票......”
“别担心啦,我逃票那么多回,几次被抓过?再说,抓了就抓了呗,就当给自己放放假。哎呀,你手怎么这么冷,你上来,钻到被子里来。”
“不了,你好好躺着吧,我回去了。我要求不高,能坐一晚上就已经知足了。”
“别走别走,进来进来,和我挤一挤。干嘛回去遭罪,冷不死你,你不知道这里面多暖和。”
被劝的女生到底还是钻进了被窝里,“真的好暖啊。”
“我说的吧。嘿嘿。”
“大晚上的说个锤子说!让不让人睡了!”被吵醒的人发泄怒火。
两个女生赶紧闭了嘴。
窗外是绵延无尽的夜,黑夜里火车如蠕行的虫,挂着一身老旧的铁壳,所过之处,轰轰隆隆地响。
车厢又安静了下来,一盏照明的吊灯垂在空中摇摇晃晃。如梦的光里,严嘉爱睁开眼来。
严云农思女心切,按捺不住,一早就在月台等候。
夏城临海,和其隔着一道海水三百公里外的便是台岛。中国的学术往往很难学术,政治稍有点风吹草动,学术就地动山摇了。去岁的严云农教授就因为学术运动中的立场问题犯了政治错误,被迫逃往台岛。
当时局势紧张,追兵在后,千钧一发之际,两个双胞胎女儿,只来得及带走姐姐柳嘉生。
留下了妹妹严嘉爱。
月台浓雾弥漫,好似空气里都悬着水滴。大雾之中,渐行渐近的火车像怪兽似的发出一声长鸣,到达了。
乘客们流水一般涌出,严云农很快被人群淹没。
“嘉爱!嘉爱!”
他踮起脚来,挥着帽子朝车门口呼喊。
严嘉爱被带着穿过人群来到父亲跟前。
“嘉爱!”
严云农蹲下,紧紧拥住了女儿。严嘉爱乖乖站着,由爸爸抱。严云农抬头朝严嘉爱身后的人感激地望了一眼,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一路还好么?嘉爱?我买了中午的船票,晚上就可以见到妈妈和姐姐了,开不开心?”
严嘉爱点着头,“嗯,棠玄阿姨很照顾我,开心。”
严云农站起来,贴身搂着严嘉爱,看向棠玄,“这次真的谢谢你。”
棠玄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今元请你一起去台岛,在家里住些日子,好好答谢你。她还收集了几幅画,想当面交给你。”
“不了,乔还在北市等我,协会里的一些事情也等着我去处理,意大利那边又加入了几个新人画家。”
“忘了问你,你和乔?”
“我们预备年底结婚,如果方便的话,一定和今元带上两个孩子来。不行的话,我和乔婚后去看你们,乔对台岛憧憬已久。”
“那么部长那边......”
“我会努力说服爸爸接受乔。”
两个大人在人群中说着话,严嘉爱的目光并不安分,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像是在搜寻着些什么。
终于她目光一顿。
“爸爸,我有东西忘在车上了。我去一下。”
“你一个人可以吗?爸爸和你一起去。”
“我可以的。”
“让嘉爱自己去吧。”棠玄说,赞许地看着严嘉爱,“这一路她都很勇敢。”
严嘉爱离开两个大人,走出一段距离,直到被人群淹没,他们再也发现不了自己了,才放下心来。
不远处,两个在低温天气穿着单衣的女生徘徊着,像是等着人来接,而等的人又一直未到。
严嘉爱走向一边的乘警,乘警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贴心周到地俯下身来,听严嘉爱说话。听话期间他一边点着头,一边望向等人的两个女生。最终他拍拍严嘉爱的头,叫她在原地等待,然后,走向了那两个等待着的女生。
看着乘警朝自己走过来,两个女生都警惕起来。
“有个小女孩说她一只水晶球不见了。”
那个在严嘉爱的铺位睡了一夜的女生像是被闪电击了一道,她望向警察来时的方向,看见穿着红色小斗篷戴着白色围巾像个小精灵似的严嘉爱站在人群里望着她。
目光森森。
那目光里,有厌恶,有鄙夷,有憎恨。
如同安琪儿看见了一只蝇。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在一个女生的背包里找到了那只会下雪的水晶球;且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她同伴的逃票行为和没有身份证明的事实。由于身份可疑,她们两个被带到当地派出所问话。
英俊的男警察走到严嘉爱面前,笑着蹲下,把水晶球还给她。
“下次要看好自己的东西啊。”
“谢谢叔叔。”
那只水晶球里一直下着雪,囚留住了整个冬天。严嘉爱捧着这个小小的冬天,这个小小的一只在下雪的地球,穿过人群,牵住父亲的手,和陪她一程千里护送的阿姨说再见。
浓雾之中,三百公里的海水之上,船从夏城涉水,一路飘摇,往台岛来。
海上的女儿,没有说话。
☆、淤
【2.淤】
严家在郊区有一栋二层小楼的住所,推开二楼的窗子,可以遥遥地看见大海。
傍晚时候,可以听见海鸥的啼鸣。只是那样的叫声,在天地之间划破了什么,总让人觉得,它们失去了很多。
严嘉爱关于事物的联想,从来奇特。比如在海鸥的悲鸣之上,想到的,便是头破血流四个字。
今时她九岁,已经在台岛度过三个冬天。
发生过一些事,在那些事或者说事件之中,她表情阴寒。
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她们在外貌上找不出一点相异。她们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台岛的街头,总叫看的人疑心是自己眼花见了重影。
在她的日记里,有这样几则关于姐姐的记述。
“xx年1月3日,半夜醒来,发现柳嘉生不在,原来是去了妈妈的房间里。第二天妈妈在饭桌上说,我不在他们身边的这一年,柳嘉生都是撒娇和他们睡。妈妈叫柳嘉生向我学习,夸我勇敢。”
“xx年3月16日,饭桌上,爸爸说小熊叔叔周末要来拜访。柳嘉生立刻大笑起来,妈妈对我解释,小熊叔叔是他们去年去日本旅游认识的一位朋友,幽默风趣擅模仿,小熊是他的外号。”
“xx年12月23日,我有红色的纽扣毛衣,柳嘉生也有红色的纽扣毛衣。我有十六色的水彩笔,柳嘉生也有十六色的水彩笔。我有会下雪的水晶球,柳嘉生没有,她叫爸爸给她买一颗。爸爸没买到,他说台岛没有这样的水晶球卖。真好。但是如果某一天有了呢,该怎么办?”
“xx年6月8日,在放学路上收到了一盒巧克力和一只小兔玩偶,第二天被叫还回去,送的人说他搞错了。‘还以为你是柳嘉生呢。’自以为没关系地作了这样的解释。小兔还给他了,但巧克力被我吃掉了一颗,觉得很丢脸。”
从这些零散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严嘉爱的语言天赋,描述与表达的能力,远远超出实际年龄。
但与姐姐一比,还是差了一截。
同样是九岁,柳嘉生已经出版了自己的诗集。负责出版的是严云农出版界的朋友,卖点是文学大家严云农九岁幼女天才诗作。认识那位出版叔叔,是柳嘉生五岁时候的事。那一年她刚和父母移居台岛,认识了很多父母在这边的有头有脸的名士朋友,那时以严家唯一孩子的身份。
新书发布会在夏天,选在台岛最风雅有名的书店,柳嘉生同父母一同出席,媒体蜂拥而至,快门连连按下,镜头完美定格。
那天严嘉爱没去。她生病了,在家里休息。其实病是装的,父母和姐姐走后,她从床上爬起来,捧着自己的水晶球坐在窗台上,海风迎面而来,海鸥在肆意地哭。她纤细的双腿,伶仃的骨肉,吊在空中。
她忽然想到死,想到纵身一跃。
严家只需要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