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同人)【双玄】破釜(18)
随着神格浮出,师青玄伏在冰凉的地上紧紧将身体蜷成一团,承受着人魂分离的巨大痛楚。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神格保命尚且是少有人用的禁术,上下几千年,没有人舍过神格去填鬼王骸骨。
空中的白袍风师如飞花一般片片散去,碎入骨戒断口之中,回眸间遥遥望向贺玄,垂目而笑,宝相庄严。于百姓,这是民间供奉的风师法相;于某人,这是百年夜行时的一点明光。
贺玄本以为此身已经尽毁,手竟还是抬起了两寸,想要去挽那残风。
他终于发现,他也没什么资格笑师青玄自欺。就算在天意的百般折磨中,他从不曾低过头,但在与师青玄的日日相对中,他却并非从没有失过守。他不想师青玄还他什么,却也不想看他予以他人。他不愿要师青玄的命,不愿承师青玄的情,不过是想他欠着,他记着,他活着。
但人终是挽不住残风的。
灵光熹微之中,已经尽碎的风师法相终于完全湮灭,填入骨戒断口之中。那幽冥之物吸入神格之后不知餍足,又生生扯出师青玄生魂。
眼见不好,裴茗赶紧将破裂的法障一封,将生魂挡在障外。但骨戒刚生吞了风师神格,裴茗一己之力已经根本压制不住它暴烈的躁动。眼看法障又要崩裂,一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搭上裴茗手腕。他猛然转头去看,对上师无渡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师无渡强撑着鬼体,将所剩法力尽数过给裴茗,又取下项上金锁,三两下绑在法障之外:“走!找灵文!”裴茗将地上已经无知无觉的师青玄一把捞过,道:“太苍山!”
师无渡立即划破手腕,在地上潦草作了一方缩地千里阵,拉着裴茗将阵中的庙门一推。
二人衣角一晃,转眼间只剩下庙中一具油尽灯枯的焦尸,与一扇风中吱呀作响的庙门。
这本就是个几乎香火断绝的破庙,人迹罕至。
院里的落花夜里铺了满地,被晨风胡乱拂至墙角,白日间又重新落了一层。屋檐上凝的白露结成水珠,落在檐下结着青苔的残瓦里,滴滴答答数着时辰。
没了宿主的焦枯肉身很快腐了,殿中只剩下贺玄清魂。他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便长久地跪着,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得日头升了又落。他一直未曾阖眼,两眼像是一直看着何处,又像是哪里都没看着,正应了他活在传闻里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庙门外传来拖着步子行走的声音,他充耳不闻,仍是死木般的跪着。
老妇人蹒跚走进庙中,虚眼一看庙中情形,浑身一颤,只差直接摔倒在门槛上。她扶着庙门站稳,转身便踉踉跄跄奔了出去,不多时带回几个乡人,为首的是个跛脚青年。镇上的青壮年都去修水利了,留守的没几个胳膊腿齐全。
老妇人惊惶不定,颤声问为首的青年:“阿雁……会是谁,谁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那个她唤作阿雁的青年瞥了眼庙中情形,皱了皱眉头,道:“谁知道,石料又不值钱。”
后面跟着的几个均是妇人,看着殿中被剜了脸的地师神像,心里直发怵。其中一个掩着嘴小声问道:“该不会是前两年女儿病重,就被打了生桩的那家人……”
“别瞎说,正事不做,心思倒动得比谁都快。”那阿雁生得一副刻薄样子,话也说得刻薄。
拜庙的老妇人捉着他的手臂,道:“这神像……”
他眉头皱得更深:“这庙子没几个人拜了,谁还愿意掏钱?”
老妇人急道:“你知道它是灵的,五年前的水患,你还随我一起来还过愿的……”
阿雁在殿里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好几趟,最终还是咬牙道:“唉……修吧!我去筹钱。”
说要筹钱,免不了就是家家户户去游说,背后立即有人不乐意了,道:“谁会给这破庙出钱,怕是找师傅重修,都没人记得这神像原本的样子。赵家婆婆,你记得?”
“我……”老妇人颤着嘴唇答不上话,她虽然常来拜庙,却并不敢经常直视神明。
那问话人一时得意,没想到身旁的坡脚青年竟开口道:“我记得。”
那青年又是一通刻薄话,说得几个来看热闹的不欢而散,他自己撂下一句“去找人帮忙”,便也没了影子,庙中又只剩下那老妇人。
她不敢抬头看形容惨淡的神像,只能像平日里一样,窸窸窣窣打扫起神前的供台。她一面收拾一面絮絮讲话,也不知道是说给神像听,还是只为给自己定神。
“阿雁是个可怜孩子,可怜孩子才记恩……大人现在的神像是他塑的,前些年还小的时候,他总说五年前水患获救,曾见过大人真容……现在大了,这些矫情话都不再说了……”
中秋斗灯能名列十甲的神官,每年处理的民间祈愿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不可能件件都记得详实。只是五年以前,鬼市人河,坡脚少年,这些线索连成一串,到底还是在贺玄的旧忆中牵出些陈年往事。这人河边的地师庙,五年前他和师青玄的确是来过的。
五年前的鬼月,人河水患成灾,神庙全都失了本来功用,成了灾民的收容所。
贺玄与师青玄二人藏身神像背后,看着庙内横横竖竖遍地躺着人,许多人在河堤滑坡时伤了手脚,再不救治就落下永疾,孩童满面灰土,在香灰味道里不住地啼哭。
“明兄,得想点办法……”师青玄心里难受得要命,紧握着扇子的五指骨节发白。
贺玄紧锁眉头,道:“你心肠倒好,为何不让你哥来管管?”
师青玄也顾不上贺玄话里对师无渡的戏谑,道:“我、我叫我哥……”他垂头就想跟师无渡通灵。但大暑刚过,近水区域皆是涝期,师无渡本就分身乏术,想随叫随到,确实强人所难。
正当此时,庙门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个人,魂不守舍喊道:“河上的渡船,怕是都回不来了!”
那时人河上还根本筑不起桥,人货来往全靠渡船。听此消息,庙里一半人都刷地白了脸,有的是那船上有货,更多的是那船上有人。贺玄把身边瞬间腾起的师青玄按住,道:“你留在这儿,我去看看。”
他行至人河上空,只见昏黄的天顶仿佛破了个大洞,漏下暴雨如帘。地上人河泛滥不止,裹挟着蒿秆和枯木。河心几只渡船在风口浪尖打转,撑船人已被巨浪吞了,船上仅剩的生还者均已吓得魂飞魄散,只有个跛脚少年,左手拉着个落入河中的孩童,右手紧握着渡船的桅杆。
此番浩劫,如非水师亲临,实难回天——好在此时俯瞰此景的是贺玄。
陆上赤为王,水里黑做主。他从洪水滔天里捞出活人和三只渡船,如同探囊取物。只是一时忽略了,他现在扮演的天上地师仪,本是无法做此选择、造这浮屠的。
老妇在炉里点了一柱香,口中念念不绝:“大人的恩老身是记得的,阿雁也记得……”
世事本就如此,从来就没有无来由的笃信,她五年如一日打理这座香火愈发寥落的野径孤庙,只不过是比他人长情。
贺玄看着袅袅升起的轻烟,无端忆起第一次在博古镇中看血社火。
起初他看到鲜血淋漓的扎快活里主角竟是自己,心中大骇,可后来又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那分明是他生前的崩溃时刻,竟留给后人一个大快人心的符号,一点善恶有道的念想——冥冥中因果以一种谁也猜不到的方式绵亘相连。
轻烟之中窜出一只独耳黑猫,亲昵地蹭着老妇的脚踝。
贺玄睁大了双眼——那并非他法术所化。也许是天缘巧合,也许不过是老妇见过他化的黑猫,便把这形貌相似的小畜生带了回来。
渺渺之中,究竟还有多少他未曾留意、未敢面对的真物?
他躬身天庭经营百年,造了座无根琼楼,化出五十多个不同角色。他信以为真的本我,只有那具装着生前余恨的空壳。只是当他亲手推了那座琼楼,戏中角色尽数崩裂,才后知后觉发现那些虚幻全是真的。苍生面前嫉恶如仇是他,慈悲为怀也是他;师青玄面前犹疑难决是他,溃不成军也是他。
人之为鬼,一叶障目。
也许是百年来扮演了太多角色,以至于直至此时他才发觉,此身生前不过二十余载,身后却已又是百年光阴了。刹那间他只觉得那些被他屡屡否认的、在尘世间徘徊难定的心绪终于在万千黄尘中寻到了正主,尽数淋头浇下。有见师青玄性命无碍之喜,有对世人邪法祭桥之怒,有善念终有所报之乐,亦有痛失明月清风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