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同人)【双玄】破釜(19)
他跪在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庙中,抑制不住眼睫的颤抖。
苦海众生,寥寥数人从一届凡人修成了神。而博古镇地方志中形销骨立的贺生,终于从寒露前夜里一个心无旁骛替天行道的邪神,重新修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百感交杂的人。
第十章 地风双冢
鬼市清晨,彻夜的狂欢热闹刚歇了不久。
因为伴着河,夜风都是从河上来的,晨光像是能拧出水来。这地方自然是没有更夫巡夜的,街上只游荡着几个带着倦意的方士。他们混进来做小买卖,打听消息,却又不敢睡在这里,得趁着清晨赶去河对岸落脚。
不远处走来个穿麻布褂子的少年,嘴里叼着草叶,一面走一面踢路边的石子。他瞥见路边有支着下巴睡觉的货郎,伸手啪地打歪了那人头上的斗笠,嬉笑道:“今天的货都走不掉啦!”
货郎梦中惊醒,吓得打跌,看清人之后张口便骂:“黄口小儿,别来找打!”
那少年已经逃出好几步去了,挨了骂反倒像吃了糖似的开心,回头做个鬼脸道:“不是黄口,是白话。”他任那货郎在背后骂骂咧咧,脚下一拐钻进个胡同。
那胡同不通,走到头立着一面爬满了青苔的石墙。
他皱了皱鼻子,抬手正要去摸,那石墙却如同一帘瀑布落了下来。水帘消散了,他见了帘里人,帘里人也见了他,露出些诧异神情:“这么早你……”
少年一把夺过话头:“这么早你就开门,反正也不会有生意!”
门口药师打扮的女子不为所动,道:“那我正好落得清闲。”她把半扇红门用石砖挡住,转身回了院里,“说吧,来做什么,他想修扇子了?”
少年悻悻地跟了进去,嘴里嘟囔:“修什么修,我就是来看看扇子哥哥。”
女药师回屋里拣药,透过窗子看那少年走到池塘边坐下,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往院角的青石墓盖上浇——那是一方衣冠冢,里头葬着一把她修过的扇子。头一回是花城拿来的,修好之后他便又带走了,到头来她也没见着正主,后来见到正主时,那人却说不用修了。
“没有人会用了。”那天飘着苦雨,朱门外站着的黑袍人眉目冷郁,袖口紧紧地收在腕上,像一柄被雨浇湿了的剑,也不知平生会为何事出鞘。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四鬼王里的黑水沉舟。
后来花城说,黑水来药庐葬扇,是因为他告诉他,药庐是鬼市里清气最重的地方。后来花城又说:“就该扔在你那儿,省得到时候又要修。”她觉得恐怕后面这话才是真的。这两个人,有时候看起来关系很坏,有时候看起来关系又还不赖。
要葬便葬吧。放在那衣冠冢中,和放在她窗台上,只要没人来取,就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收回凉风里散逸的思绪,问道:“怎么突然想着要来?”
“我有空,不能来吗?”那少年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地上,赌气似的沉默了片刻,又含糊说道,“……你这儿太清净了,有人说扇子哥哥喜欢热闹。”
“谁说的?黑水?”
“他?”少年向天翻了个白眼,谁敢在那个人面前提起扇冢?他次次溜过来都要跟做贼似的,那人要是知道了,眼睛里就要射出刀子来,说什么“那埋的只是把扇子!”然后死人似的板着脸一整天——不对,他本来就是个死人。少年就着酒葫芦给自己灌了一口,道:“是大伯公说的。”他其实并不知道谢怜何人,便跟着鬼市里的众鬼一起瞎叫。
药师捣弄着手里的药杵,心想原来是那位贵人又来过了。
眼前这个黑水的小尾巴也是个怪家伙。鬼市里大半的人都知道这小家伙缠着黑水是因为跟他有仇,成天嚷着以后长了本事要取他项上人头,也不怕黑水转头就拧下他的。可本事也不是说说就长的。花城多少有些阴晴难定,手腕又硬,他不敢去贴,可花城的那位贵人脾气温和,每次来鬼市一游,小家伙就要去问这问那,尤其问黑水真名。
“这回问到了吗?”
“没有!”少年气鼓鼓地将空葫芦往池塘里一扔。
说来也怪,他总觉得他是听过黑水真名的,但记忆仿佛缺了一角,怎么都想不起来。每当他挖空心思去想,脑海中就会先见着一处灯火摇曳中的红帐,跟着便是没来由的一阵面红耳赤,每到此处就不敢再想了。
药师看那少年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手上毫不留情地蹂躏塘边槐树垂下的绳结,头疼道:“再不走,他该知道你又来了。”
那少年将手中攒做一团的绳结朝空中一抛:“不可能,他又去庙里啦!”
玄鬼从不来药庐,却常常去庙里,庙背后也有一座衣冠冢,他是知道的——他总觉得这人偏心,一碗水为什么不端平?
鬼市对岸往下游走,就是那座庙。因为由来已久,所以不论是河这边的鬼,还是河那边的人,大家都知道。但它两年前还只是一座破庙,乡人都怀疑它唯一的福荫只剩下供风雨飘摇中的羁旅客歇脚,现下却成了座真正的地师神庙。主殿边又兴了偏殿,棚顶全铺了新瓦,几乎连柱子里的每一处榫头卯眼,都不是原先的老物件儿了。
人河水患,出了名的百年难治,桥梁难兴。
但自从前年重修了庙里的地师神像,人河便开始日渐平复,桥梁工事计日程功,于是庙里的香火又恢复起来。加上不知为何,其他各处的地师庙逐渐失灵,唯有这一座扬名在外,故而四海内有求之人纷至沓来,主殿的门槛都快要为之踏破。
庙子大了总得有人管,塑神像的跛脚阿雁便做了庙祝。
“阿雁。”村里掌事的老人面色红润,“明天水利就竣工了,大家都能回来了。你寻个人替你守着庙子,跟我们一道去接风吧。”
跛脚青年却没有如此喜形于色,只是垂头整理香案,淡淡答应着。他心想赵家的儿子总算也要回来了,那是和他泥塘里打滚一起长大的发小,只可惜赵家婆婆这两年忘事忘得厉害,眼下已经认不得人了。
想到此处,不知何处滚来个空酒坛,滚到脚边碰着了他的靴子。他不动声色拾起那个坛子,将它收在香案下的帘布后边。
庙里时常有些古怪,他已经习以为常,就连后院树下那个衣冠冢,也是神像还未完全修复前,某一夜里突然出现的。他不知道里面埋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埋在这里,只是每日庙中无人时,便去清扫收拾。他是真正知道神明在上的人,知道有些事他不能管,无须问。
殿中拜庙之人来来去去,高悬的横梁上坐着两个对饮之人。
红衣人半躺,带着一只黑色眼罩,挡不住眉宇间狂情野气,手提一坛罗浮春酒;黑衣人侧坐,结了霜似的凌厉眉目,手中托着一只茶盏。
“这小子是个明白人,何不托梦让他重新塑个你的像?”红衣人枕着梁问。
黑衣人漠然答道:“没那必要。”
“你倒是大方,也不嫌浪费。”
“红衣鬼火烧三十三神庙,可嫌过浪费?”
红衣人但笑不语,整了整箭袖的袖口,懒得再与这人搭这闲腔。
那红衣人正是火烧三十三神庙的鬼市城主,黑衣人自然是玄鬼贺玄。
前几年的黑水岛一役,天庭五师中地水风一朝尽折。风水二师飞升前原是兄弟,民间通常同庙而供,二师身陨之后,许多风水师庙都不拜天官改拜鬼了,拜的正是白袍鬼道沧海无渡,地师庙则还剩下这一座独苗。可是地师早已仙逝,庙中祈愿全靠贺玄,他既不推神像又不换牌匾,自然也吃不着这献给原主的香火供奉。
花城知道这人是在还一笔烂账,毕竟他当年也见过那两炷香的火龙啸天。这账和欠他的那些真金白银不同,什么时候还清只有这人自己说了算。他曾经开玩笑道,如果让他鬼市里那些家伙知道,这天大的功德全积在后院埋着把破铲子的空坟里,早就来把这庙子翻个底朝天。
其实众鬼虽然不知道这冢中藏着功德,但坊间早有传闻说玄鬼在里头埋了宝贝。时至今日也没人真敢来挖,自然是碍于某人威慑。有些胆大嘴又坏的,天天编排贺玄,说这玄鬼怕不是个疯的,从没见过谁有好东西不拿来用,偏拿来埋。后来有倒霉透顶的被贺玄撞见,舌头给打了个死结,这话就只有那不知死活的小白话仙人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