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6)
只听见周臣不怀好意地笑说,“王爷,府内开花府外也香啊。终是开窍了。”
这两人放浪地说着些不着调的话,嬉闹着进了他们的画舫。
两艘画舫之间仅隔一尺之水,两白之纱,舫内的情形我影影绰绰看得一些,话语更是听得清楚。
此时步入两人,一个玄色衣衫的公子和抱琴素衣散发的公子。
玄衣公子笑道,“王爷也是心里苦啊,全汴梁谁不知清王妃’力大如牛’……”
貌丑如猪。
“力大如牛,貌丑如猪。”虽我早有耳闻,而今日亲耳听说,更是觉得不是滋味。
素衣公子道,“相貌倒是其次,品行端方才是良妻。”
此言一出,我对这位尚未蒙面的公子多了几分好感,他倒是在一群轻浮浪荡子之中鹤立鸡群,见他抱琴,便知是“琴仙”姜尧章。那么玄衫公子便是四君子之一的六指“笔怪”李怀仁了。
谁知,这公子又道,“自大婚后,王爷便不再入画舫酒席,想必这位清王妃乃悍妇。”
我摔杯,低声怒道,“一丘之貉,狐朋狗友!”
周公子道,“姜兄此言差矣,王爷乃性情中人,谁人不知王爷痴心为孙佳人十余载,作诗百首,光是遇见孙美人的春游便写了’春游十首’,这样的’诗痴’任凭殷氏大小姐是怎样的俏佳人,如何端庄貌美,也是枉然啊。谁不知王爷弱水三千,只取幼诗一瓢。到底是造化弄人,意难忘啊……”
听罢,自思,我曾埋怨王爷见死不救,然而我与之相识不过几面之缘,还毁掉了他的“求不得”,想想这样的自己实在少廉寡耻。我羡慕起孙小姐来,被这样的翩翩公子爱着,等着,十余年,作诗百首。那该是如何的幸运。
不多时,夜幕落,俾人挑灯。琴瑟起,笙箫唱,莺歌燕舞,觥筹交错。
此时,琴仙弹琴,歌姬隔江而唱,“春城儿女纵春游,醉倚层台笑上楼。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
王爷却打断了曲子,“咳咳,且换一首吧,次次都是春游曲,实在乏味得很。”
姜公子笑道,“王爷,您自己的词,他人不腻乏,您倒是先腻乏了。”
“总之,今日不想听自己的词。靡靡之音,乏得很。”
见此,我动起心思来,低声道,“小桃儿,借把琵琶来。”
彼时,琵琶起,嘈嘈切切,暴雨初歇,银屏炸裂,金戈铁马……
骤停。
舫中众人沉浸在哑然和惊艳之中,静默片刻后纷纷拍案叫绝。姜公子朝我高喊,“好一曲《兰陵王破阵乐》!……姑娘怎么不弹了?”
周公子疑狐,“你怎么知道是姑娘?”
“诶,臭男人哪里得来这冰心妙手!”
琴仙姜公子急急至船头张望,“在下姜尧章,略通音律。见姑娘琴音清澈曼妙,利落豪迈,指艺之高超,不知能否赐教一二。”
我笑了,琴仙此人真是谦虚得紧。低头弄弦,乐从琵琶出,如高山林音。
姜公子忙船头席地而坐,附弹,如水出山泉。
江中烛火摇曳,月影沉璧,舫中船客皆为之沉浸。
曲终,琴瑟止。
姜公子高声询道,“高山流水觅知音。在下敢问姑娘芳名。”
灯火忽明忽暗,船纱摆动,我不语,在信笺写下名讳,“赵殷氏,临溪。”
差小桃儿送过去。
对船,笔怪李公子大呼,“好一手工行草书!娟秀迤逦,运笔独特!不知姑娘师从何处?”
小桃儿见主子被夸赞,不免得意道,“我家小姐师从汴京第一名师,康云,笔法独特是因为小姐左手习字。”
众人大惊,笔者,以右为尊,左手习字为大忌。听闻笔怪之所以得“笔怪”一名,原于其右手有六指,虽以六指为名,第六指其实毫无用处,动弹不得,如肉瘤一般。他自小因第六指吃尽苦头,因畸形之故,八岁尚不会写字,其父乃朝中一品大臣,有如此长子,十分恼怒,鞭笞他日日写字,至第六指常年出血化脓。最终成书法大师名动汴京。
“敢问夫人为何用左手习字?”
我为了避嫌,不得与之对话,小桃儿来回两船传声,“小姐说,只是左手用得顺畅快,便用左手罢了。”
李公子哽咽,“原来,左手也是可以写字。是在下迂腐了。”
“赵殷氏,临溪?”“画劳”周臣道,“清王妃,殷梨?!”
姜看向清王,“王爷,你可知清王妃就在邻船?”
某王爷声音十分低沉,“知道。”
“那你还!”
“画劳”就是话痨,“妙妙妙,清王花船坐,清妃隔纱弹!”
不怕死的姜公子道,“是否能得以一见?”
“不能。”某王爷板着脸,“拙荆粗鄙,不可见客。”又朝我高喊,“王妃,夜深露重,先回吧。”
我正襟危坐于案前,一动不动。
小桃儿传话,“王爷,王妃说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众人大笑,“不亏是世代功勋的将门嫡女!”
清王一声轻笑,拿过“琴仙”的名琴“独幽”,“海棠,你为本王唱一首如何。”
琴瑟起,仿佛有灵犀,海棠姑娘朱唇张,唱到: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籹艶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
《玉树□□花》,清王想用激将法将我激怒,如他所想,我被激怒了,令他想不到的是,我“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脚跨过船头,一把夺过他手下的“独幽”,砸向船帷!
在目瞪口呆的众人之中,绫罗纷飞,红绡凌乱,千年古琴“独幽”,在瞬间被砸成千万碎片,卷入江封之中,结束了它漫长的生命。
骂道,“我殷家世代忠军为国,为大宋抛头颅洒热血,如今我堂兄在边陲生死未卜,大宋竟然养了你们这样的纨绔子弟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却不肯出动兵马粮草援战!’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殷梨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你这个浪荡子身上,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求你上书援战!我殷临溪,自有办法!”
我被气哭了,悲愤交加,衣冠狼狈,乌发随江风纷飞。
我不想在这帮纨绔子弟面前哭,太不争气了,眼泪却不停从眼中涌出。
一大群侍卫以为来了刺客,乌央乌央地冲进画舫。
众人回过神来。
这下好了,我这番惊世骇俗之举,不日定名动京城。叔父想让我做汴梁贵女中的贵女,而我辱没了他,成了全汴梁最粗鄙的女子。
我转身,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肮脏污秽之地。
“王妃请留步!”李公子喊道,“王妃一言,如醍醐灌顶。王爷不肯上书援战,自有他的苦衷。我李某虽为人区区五品朝官,人微言轻,斗胆为援战上书,以尽绵薄之力。”
“李怀仁,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令尊与太傅交好,主张停援止战啊。”
“姜兄,现如今国之危亡,没有父子,没有派别,只有大宋!”
“既然如此,我区区一子爵,又有何惧?我与你联名上书。”姜公子捅了捅愣神的周臣,“周兄,你呢?”
周臣一边木然点头一边还不忘直直地盯着我,嘴唇微张,完全不见平日话痨形状,如痴傻小儿,只反反复复嘟囔着,“美,太美了……”
见此,我破涕为笑,“如此,有劳三位了。无论结果如何,三位大恩,殷梨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另外二人见我如此,也如同被周臣传染了痴呆一般,嘴唇微张,双眼发直,呆傻地笑。
“摆轿!回府!”清王如席卷的狂风一般将我拉扯出画舫,留下江风中凌乱的一众人。
果不其然,一上轿他便开始斥责我,“你们殷家的人都死光了么?什么时候殷家的生死存亡要落在你一个丫头片子头上!”
“是啊,我们殷家的人都死光了。我的祖父,父亲,都因为这个国家而死!我的堂兄,殷家唯一香火,刚满十九岁也马上要战死沙场!殷家世代忠贞,不懂官场的尔虞我诈。我家男丁从小冬练三九,苦学武功,无暇读书习字,外人笑他们’莽夫’,他们却为这些笑话他们的人去送死!他们唯有我,只有我!所以,我殷临溪,哪怕嫁人哪怕生子哪怕到死,我也是殷氏柱国府长房嫡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