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懒得和这不学无术还强词夺理的人交谈。
把人弄去睡觉,耳边清净下来。
这会没人烦他了,他刚刚被她夸得有点得意的心情再浮上来,手痒,决定再去写几幅字。
他最初重新来一遍时才三岁多,为了不叫人怀疑,整日整日学小孩子笨拙的笔法,学了三四年,才慢慢地将那一手烂字改回来。
奈何他到底灵魂是个成年人,一旦某种习惯养成,再要去改,千难万难。
是以如今他的字,在几个兄弟里永远是最烂的。
而他真正的字,拥有帝王气势的字,除了烧掉的,也就上一回,还有方才,给叶氏瞧见了。
他站在叶氏的书房里,拿起自己写的字,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女人看起来蠢,实际上挺有眼光。
再写了三四张,过个手瘾。
写完第五张,外面的人声总是不断,他叫小安子去瞧怎么回事儿。
小安子快速去外头,接着笑嘻嘻进来,“叶主子叫人准备了夜宵,正巧叫小的来问,殿下可要用一些?”
李陵皱眉,“半夜三更吃什么夜宵。”
索性放下笔,叫小安子把这些字都烧了,他自己去看个究竟。
敞厅里人不少。
摆了一桌好吃的,凉菜热菜都有,主食是看起来热腾腾的汤食。
而叶氏本人,经重新穿上了厚厚的衣裳,正要披上大氅,好像要去外头。
他不满道,“大半夜的你做什么去?”
叶玉盘看他出来了,也不叫人停下,仍将大氅穿戴整齐,“我叫他们给你做了夜宵。我方才瞧你写字极认真,舍不得打扰你,就自己先吃了一些。你也吃两口,暖暖身子。——我是去外头作画。天寒地冻,正好醒神。”
作画!
李陵真是要真的生气了,但不能说她画得太瞎,委婉劝道,“天气太冷,说不准今晚就有雨雪,你生了病吃那苦药,你不难受?”
“你懂什么,今日难得有兴趣。”
叶玉盘叫人收拾好自己画画的装备,偏着头对他灿然笑道,“千金难买爷高兴,哦不,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人。我此刻便是那有心人。”
嘱咐他一定要吃些热汤之后,叶玉盘果断带着一群人出门,去花园小山的亭子里作画去了。
她怎么这么会折腾。
李陵没办法,将就着喝了两口热汤,吃几口热菜,就坐不住。
为着到底要看她能画出些什么来,叫小安子给自己更衣,出门。
亭子里竟没有点灯?
李陵爬上小山,走进无灯的亭子,寒气森森,不过倒也是脑中清明不少,——片刻之后,月光从云中出来,亭子内外瞬间明亮,比点灯也不遑多让。
叶玉盘怀里揣着汤婆子,赏着月光下的景致,枯木寒冬,冷池无风,多么漂亮。
李陵很给面子,不说话。
四处幽静。
她终于把手从捂着汤婆子的袖中取出来,提笔开画。
画了两笔侧峰,不晓得描得是哪处景,然后将笔丢下,“还没画就冻硬了,算了,今天就先这样。回去睡觉。”
侍候她笔墨的丫鬟们自有法子让化开的墨不要冻成冰,但毛笔蘸了墨,离开温暖的环境,当然画两笔就冻硬了。
这是常识。
李陵夸她,“你是真名士。”
叶玉盘说,“过奖过奖,我是有大智慧的人。”她站在亭子台阶口,遥望整个花园,哈一口气,白雾缭绕,“可惜陷在这困境当中,求生不能,只好自风流。”
李陵当她在怨自己,站她背后,冷声答道,“每个人都在被困住,不只是你。我困住你,实则保护你。你这样的容貌,去了哪里都是害人。”
叶玉盘回头,忍不住笑道,“我的汉王,你是在夸我美吗?”
李陵点头,“是。”
叶玉盘用帕子捂着自己的脸,花枝乱颤地笑个不停,“你真是个好人,我谢你的。”
被她好心情感染,李陵也跟着微笑。
回到正院,未免这个女人再起来搞什么事儿,李陵亲自服侍她睡下,叮嘱守夜的丫鬟再不准她爬起来读书什么的,然后才离开这里。
离开正院,李陵心中有感。
独自再登上小亭子,坐在寒意当中。
四下无人时,他想到今天求见的吴国公府小世子。
忽然有点后怕。
西市来来往往,那样多的人,有百姓也有权贵,万一就有人对二十年前昭妃容貌有印象,或者见过昭妃小相,叫这些人看见叶氏面容,后果不堪设想。
冷静下来,李陵决定再不能叫她出门。
哪怕方才叶氏是口吐真言,真心埋怨他,或者恨上了他,也不行。
至少在送她……送她进宫之前,不能叫她再见任何外人。
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第二日用完早膳时,李陵同叶氏道,“汉王府扩大了地盘,我打算在王府马场南面开一个池子,养上比这还大的一池荷花,如果能引入温泉,春天时荷花就能早早开,幸运的话,夏天就能吃到一些嫩莲子。”
这是上辈子他父皇那里的经验。
但……叶氏仿佛并不喜欢?
他观察她的表情,继续描述道,“你若是想吃莲子,随时都能叫人摘来吃。鲜嫩的莲子去了苦心,当真是很美味的。或者夏日炎热,乘坐小船在湖里玩耍,夜里睡在船里,定是别有一番趣味。”
还是上辈子的经验。
叶贵妃喜欢同父皇一起划船、摘荷花、嬉戏。
叶玉盘却应付道,“是吗?那挺好的。”
李陵不解,“你不喜欢?”
叶玉盘反问,“你的王府,我喜欢来作甚。”
李陵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意思,还在继续说,“那么你喜欢西边那座小山亭子?这样的话,我叫他们改一改图纸,在府里起一座更高的山,修筑高台,能夜观星辰,白日可极目眺远,夏日乘凉,冬日赏雪。”
这总该喜欢了吧?
叶玉盘却诧异地看着他。
这人脑子进水了吧。
她用手指点着桌子,“鹿台?那不是商纣王妲己狐狸精那一套吗?……就算你现在春风得意是个大王,也要注意一些,不要被人抓了小辫子,给你参一本,你家池子就白挖了,还得填回去。”
李陵喉头一梗,竟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他说的那些事情,连叶氏都能看出不妥,他以前那么痛恨父亲爱美人不爱江山,耽于享乐不理国事。
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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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玉盘瞧见他忽然神色很奇怪,也不和他继续说了,她最近画画能画出神形兼备的鸭子,可喜可贺。
在对方沉思的时候,她在纸上一连画了七八只鸭子,有大有小,然后划几道涟漪,一幅小鸭戏水图就完成。
她一鼓作气,连着画了许多张,从中挑出一张最可爱的,留作明日交给柳先生的作业,抬头去看那边陷入诡异沉默的人。
只见他站在书架前,仿佛是拿着一本书再看,实则盯着那一页已经许久。
叶玉盘放下笔,两手搓了搓,“今日不早了,我要歇了。”
李陵回头,“哦”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放了回去。
书房有丫鬟们来收拾,叶玉盘只把自己的画作拿走,李陵跟着去看,原来她果然把自己所有写的画的,还是全都收在床内侧的一只藤木箱子里。
看厚度,已经有不少纸张在里面。
她的床足够大,里面再放三四个箱子都不成问题。
叶玉盘收好草稿,自有人侍候她洗漱。
待这些人都退了出去,她就觉得今晚必定这位汉王有话要说,或许那些话不好听?所以到现在都一脸很难说出口的表情。
是想让她来问?
她的钗环都拆了,长长的黑发垂在肩膀,垂到了腰以下。
她在梳妆镜的盒子里拿着一只小梳子,慢慢梳理头发,走到床边坐下,很认真的问他,“你猜,当日我知道你是六皇子后,是什么心情吗?”
算是个开头。
李陵果然松了一口气,“什么?”
他仔细想了当时的情景,很快就想起来,她当时好像一点也不高兴?
叶玉盘叹息,“我很失望。”
李陵不解,“人人都想要与皇室攀上关系,这样带来的好处多不胜举。你……是为何?”
叶玉盘细声软语给他分析,“因为呢,如果你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那么我就有许多‘可能’。可你成了皇子,这样的身份,我就有许多‘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