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两人静下来,又呈岳峙渊渟之势,傅听涯单手执剑而立,气势凌然,叶授衣却是长发披散,狼狈不已。
白色帘纱一端握在叶授衣手中,一端缠在傅听涯剑上,两方暂时都动不得,只听叶授衣道:“你新任惊羽楼楼主之位,江湖中不服你之人良多,一直以来刺杀埋伏不断,多日奔波终归疲累,我担心你……”
“从背后给我最狠一刀的,难道不是你吗?”傅听涯盯着叶授衣,忽而讥讽一笑,打断道。
随即他翻腕剑尖微斜,只见寒星一闪,原本缠覆其上的白练便立刻碎散,长剑回旋直指,只听他以一种极其缓慢而不屑的语气道:“我的好师父。”
叶授衣听他这样说,脸上不由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却终究没有辩驳,他右手手腕一震,内息随之再度注入白练,傅听涯的剑招早已急攻逼来,怒意化形,凛冽如霜——
两人打斗范围极广,正下着雨的密林中荡起一片绿潮,被剑气笼罩的区域落雨似针、飞叶如刀,俱是锋利无比,触之即伤,白练如浪绞住长剑一收一折,剑意转瞬便若怒涛击岩激开万丈惊澜,大风摇过山林,傅听涯忽然剑势一滞,原本连绵剑光中便落了空隙,看似是露了破绽,实则无形的剑气化作壁仞穿林而起,然而叶授衣却恍若未觉般向前一冲——
白练看似攻势如常,傅听涯一剑格开时却发觉不对。
然而未及他多想,早已迸发而出的剑气便如城墙倾颓轰然砸下,直接撞上叶授衣的后脊,鲜血立刻从喉中涌出,叶授衣艰难抬眼,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难以发出声音来。
傅听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染血的唇角,不知为何心口一紧,下意识的一把接住了叶授衣倒来的软绵绵的身子,却又忍不住讥诮:“师父真是愈发不如当年了……”
说着说着,他却忽然一顿,指尖湿热的触感传来,傅听涯的目光慢慢凝在叶授衣的后背,只见那里正插着一枚通体漆黑的双刃暗器,鲜血晕染开,早已是殷红一片。
难怪他刚才那般愚蠢的扑过来。
傅听涯缓缓抬头,眸间尽是冷怒,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最终落在一处丛木茂盛之所,见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那位暗地里下黑手的毒榜第一终于不再躲藏,他拨开枝叶走上前来,一只黑色长毛的蜘蛛从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爬过,脚下毒蛇吐信,满身银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他冲着傅听涯露出一个阴沉轻蔑的笑容。
那一战震惊了整个江湖。
据说傅听涯走出密林的时候一身血衣,而怀中则横抱着一位身受重伤,白裙长发的女子,她被傅听涯护得紧紧的,黑色长袍盖在身上,旁人只能看清一点侧颜,却足以猜出这绝对是个美人。
而那位骄狂放肆的南疆异族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冰凉尸身,他的身侧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蛊虫残肢,满地血色里,有人眼尖的发现那尸体上有一道洞穿胸腹的剑伤,用的是云中剑法里最有名的一式——穿云。
然而云中剑法乃是云中山洛家家传绝学,从不外传,而那位新任惊羽楼楼主又并非洛家人,当日密林中仅有三人在场,于是便有了惊羽楼楼主夫人乃是洛家人的传言。
没错,叶授衣是他的第一任师父。
傅听涯单手支额,一时醒来犹觉昏沉,不由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连战七日,终究是伤了根基,他方才明明处理着楼中事务,却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甚至还梦到了几年前的事情。
朱红窗格间洒进来的阳光明媚清凉,如香郁而透明的蜂蜜,几枝桂花横斜,一串串金黄的沉坠,是极美的景色。
傅听涯提笔沾墨,却又心间一片乱麻,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搁回原处,脑海中那人的模样总是挥之不去,傅听涯想。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与叶授衣的关系并没有如这般恶劣。
傅听涯的身世算不上好,只能说是巧。他出生的时候,先帝已经仙去,作为遗腹子,他错过了那场血腥的夺嫡之争。
也因此在那位成功登基,手段极狠的皇兄手中活得还算安稳。
幼时生活在宫中,他的母妃还在世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不断念叨着让他谨言慎行,小心处事。
后来母妃去了,皇兄虽然不曾苛待他,但终究偌大的皇宫中再无一人愿意真心待他。
除了那个人。
初见时朱墙玉兰,碧瓦琉璃,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长身玉立,刚从战场上血洗归来,一身锋利锐芒犹在。
然而侧脸却温柔得像初春的细雨,那时他正望着一只圆滚滚的鸟儿,红喙青蓝羽,歪头一下一下轻啄着自己的细羽……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将军蓦的回首,一身轻甲发出碰撞的声音,傅听涯觉得那声音清脆得像檐角飞摇的铜铃。
“小殿下,您需要臣做些什么吗?”
待看清来人,叶授衣微微一讶,转瞬又归于平静,然而傅听涯却看清了他眸间晕开的一点点柔和笑意。
“你是谁?”傅听涯听见自己问。
那年阳光正好,叶授衣十九岁,傅听涯十二岁。
第四章
距中秋还有三天,宫中已经开始布置起来,自隆元帝继位以来,每年的中秋家宴都是大办。
也许是这位薄情的君王为过去所做的事情有了悔意,想要以此聊以慰藉,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显示他并非寡恩冷血之人。
总而言之,既是个表演的好日子,也是个看戏的好日子。
一辆十分低调的马车缓缓驶入帝都,在城门口检查的时候,有人眼见的看见了掀开马车门帘,递出印信的那只手——
修长、白皙、优雅、更关键的是带了一枚墨玉的扳指。
于是整个帝都炸了。
若是有人问入了最多春闺姑娘家的梦,又伤了最多落花真心的人的是谁,帝都的好男儿们一定会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的告诉你一个惊人一致的答案。
镇北侯叶授衣叶帅。
就是那个大猪蹄子。
叶授衣的侯位是袭了他父亲的爵得来的,而前任叶侯的一生也很为人津津乐道——
二十七年前,他因平乱有功封侯,先帝在庆功宴上大赞他国之栋梁,在世战神。
也许是喝嗨了,先帝还说了句多余的,他说以爱卿之才,满朝文武都会争着把好女儿嫁给他。
于是前任叶侯就十分蹬鼻子上脸的向先帝求娶他的掌上明珠。
令人震惊的是他在庆功宴上提出这种不要脸的要求后没被乱棍打死反而真的抱得美人归。
三月后,他十里红妆娶来了那据说容颜倾城,风华绝代的安阳长公主——也就是叶授衣的母亲。
本是一段佳话,二十七前天下就没有茶楼不吹他们英雄美人,神仙眷侣。
但很快就不吹了。
因为前任叶侯,渣。
他在后来的几年里一连娶了十四房妾室。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那位长公主去得很早。大概是出于愧疚,没过几年,那位看着身体健朗的叶侯也去了,寿数甚至未至不惑之年。
年仅十三岁的叶授衣就这么袭了爵,很快又上了战场,出人意料的守住了偌大的侯府,守住了叶家在朝廷上的那一席之地,也守住了那枚象征着兵权的墨玉扳指。
试问哪个女子全然不曾做过嫁给英雄的梦,纵然前任叶侯是个大猪蹄子,可是她们总是愿意相信这位少年将军不是的。
一想就想了十多年。
叶授衣也确实不是,在母亲抑郁而死时他就想过,将来自己若是爱上一个人,就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只爱这一个人,至死也绝不会变心。
至死也不。
哪怕是劫数。
马车一入京城,叶授衣就觉得有些不妙,他侧首看了坐在身旁的傅听涯一眼,试探问道:“听涯……我出去一下,可以吗?”
傅听涯闻言冷冷撩了眼皮看他,不答,但叶授衣莫名就觉得他生气了,见对方不愿搭理自己,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为了不使马车就这么堵在路上,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然后他便听见身后传来那人的讽笑:“您叶侯做决定,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哪儿插得上嘴。”
马车外传来女子惊呼的声音,傅听涯不看也能想到那人高踞马上,衣袂飞扬的模样,他垂下的眸光中隐过几分晦暗杀意,半晌后方才从玄色长袖中取出一枚银质面具戴在脸上。